伸手扶正头上的金步摇,又将凌乱的发丝挽起,女子信步走到沐色身前,就着鲜血淋漓的样子,含笑看着他,“既然认出了我,那你就该明白,我是和你一样的怪物。”她伸出手,放在他焦黑的伤口上,森森道,“不同的是,你杀我用的是傀儡术,但是她伤你,用的是灵鹫宫的灵术。神灵面前,一切邪魔都会遭受圣火焚烧。”
涂着蔻丹的手猛地用力抓住他的伤口。他的胸口顿时冒起一阵黑烟,发出嗞嗞的灼烧声。
“灵源?”他发出痛苦的声音。
“嘻嘻。我的沐色,你为何总是这么聪明?”
“角家的?”
“是呀。”她笑道,“我将角家的神兽杀了,取下其灵源珠,然后炼化成了粉末。”
伤口嗞嗞作响,他疼得浑身颤抖。感受到他的痛苦,她手指又是用力,指甲全部没入他身体。
沐色紫瞳放大,鲜血从眼角涌出,身体也往后一扬。
女子却一把将他抱住,两人同时跪在地上。
感觉到他气息渐无,她抱着他的手渐渐收紧。她看着墙上吊着的血淋淋的人,她将唇贴近他耳边,哽咽呢喃道:“我给过你机会。您若肯朝我迈出一步,我都不至如此对你,可惜……你依然放弃我。”
身前男子再无声息。
她抱着他,不禁潸然泪下,“你总说我不了解你,可是,我比谁都了解你。那日你说,你要的是天下,其实,是你自欺欺人。你无法像莲绛那样与她携手共战,于是你选择了与她战场对决。你唯一没有撒谎的是,这天下,你处心积虑得到,的确是为了送给她。”
两城战败,次日,灵鹫宫攻破城门,进驻两城。
临近年关,两城内灯火摇曳,一片喜庆祥和,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刚经历了大战的城市。
灵鹫宫弟子不但挨家挨户派发灯笼,还专门设置了几个据点发放免费的抗寒药。
“胭脂……好痛,救我,救我……”
少年趴在地上,朝自己伸出血淋淋的手,紫瞳一片血红,秀美若兰的面容也因痛苦而扭曲起来,“胭脂……救我。”
“啊,沐色。”
床榻上的女子豁然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尖叫。
“大人,你醒了。”
趴在床头上睡着了的阿真一听声音,慌忙睁开眼睛,看到床上女子神情呆滞地盯着帐子,一头才洗干净的头发如今又被汗水湿透,贴在苍白的脸上。
听到人声,十五看向阿真,“我们是在哪里?”
“在两城郡府呀。夫人,你受了很重的伤,都昏迷几日了,你若再不醒……”
“两城?”
十五想起自己追到两城,返回的过程中,竟然一头从仙鹤上栽了下去,再无知觉。
头嗡嗡作响,十五难受地闭上眼睛,可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胭脂……
“唔。”她推开阿真,赤脚下床,飞奔而出。
刚推开门,鹅毛大雪迎面扑来。
十五一个踉跄,门口的卫争一下将她扶住,“夫人。”
“卫争。”十五一把抓住卫争,颤抖地道,“我梦到沐色了,他在喊我的名字,他说好痛……”
“夫人,那不是沐色公子。”卫争安慰道,“那是亲王,是我们的敌人。”
“不是。”
“夫人,你忘记他杀了多少人?灵鹫宫被逼得到今日境地,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不是。”十五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策划一切,不过是要送我一个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卫争茫然地看着十五,发现她眼角含泪。
“你以为,白族、余家为何如此听命于我属下,归服灵鹫宫?难道你真以为他们是凭着我是尉迟帝女?”十五捂住脸,声音有几分哽咽,“那是因为,他们被亲王逼到了绝境,而我恰在那个时候出现,有恩于他们。而这恩典,并非偶然,全是他一手策划。”
在看到阿初救走沐色的那一刻,她终于想明白了那些巧合。
在野郡,白将军提出若十五能再生他爱人的双手,他就履行一个对灵鹫宫的诺言。而阿初恰好送来了那双被鬼鸟叼走的双手。
余小公子出殡的闹剧,他又扮演了人人恨之的角色,而她又“正义”地救余家于危难。
“若他真帮角丽姬,他为何要处心积虑地离间十大家族?逼得角丽姬众叛亲离?”
到最后,发现角丽姬有所行动,他便出手,逼得灵鹫宫起兵,逼得她不得不夺这天下。
有些责任生来就扛在肩上。
有些路,即便不是自己的归路,却必须要走。
北冥皇室复兴,是她自己逃避不开的责任。
而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却已经有人先行一步,替她披荆斩棘。
可她,回应他的,却是致命一箭,如今那人,身在何方,是否安然,她全然不知。
推开卫争的扶持,十五走到栏杆处,静静看着沉浸在漫天飞雪中,被红灯点缀的两城。
“沐色,这座城,是不是又是你送我的?”
角丽姬统一九州的这三年,九州荒芜,可谓民不聊生。
可百姓中,最恨的却不是野心勃勃的角丽姬,而是角丽姬身边站着的那紫衣男子。
因他,角丽姬被骂荒淫无度,而自己的出现,却带着皇室真正继承人的光环被四处歌颂。
因他,角丽姬与十大家族隔阂,而自己所处的灵鹫宫,则成了其他家族新投靠和依托的主人。
“卫争,你去查看一下亲王到底如何。”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神色愧疚,“我放心不下。”
“是。”卫争应声,退了下去。
屋子里的阿真将鞋子和狐裘披风抱了出来,替十五穿上。
十五裹好衣衫,回头道:“莲绛还好吗?”
“起早的时候还看到军师去了文公子那儿。这会儿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看样子,他并无大碍。
“大人是不是要去看莲军师啊?”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莲绛冷酷阴鸷的神情。她长叹一口气,表情有些纠结,“那衣衫准备好了吗?”
“嫁衣吗?”阿真欢喜道,“昨儿就差不多完工了,我这会儿去催催。”
“那,拿来吧。”
“好嘞。”
阿真欢天喜地地冲下楼,刚到转角就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她定睛看了看,目光落在院子里那片梅林,只见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
想着大人催促着嫁衣,她又挽着袖子跑出了院子。
待她离开之后,那梅林之后,露出一双湛碧色的眸子。
他周身裹雪,连睫毛都染上了一层霜白,远远看去,和周围白雪无异。
他仰头看着临栏而立的女子,眼中露出几许苍凉,旋即垂眸,抱着怀中的东西,转身踩着雪出了院子。
临近西苑的时候,恰好看到文公子撑着伞,在侍女的陪同下迎面而来。
看到莲绛,文公子脸上露出几许诧异,上前拱手行了礼,“莲大人。”
“文公子。”莲绛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公子身体不好,下这么大的雪,是要去哪里?”
“我正是来见大人和夫人的。”
“哦?”
文公子道:“现两城安定,又临近年关,我也欲向大人辞行。”
“文公子是要离开?”莲绛脸上露出几许诧异之色。
“家中父母年事已高,母亲近年来身体抱恙,我有些放心不下。”
莲绛侧首看着院中飞舞的雪花,沉声,“公子对如今的战事,有什么看法?”
对莲绛突然的问题一愣,文公子想了片刻道:“灵鹫宫收复的地方如今都一片太平,西北地区虽被邪君攻占,却没有传来任何暴乱的消息,看样子也甚为安宁。角丽姬独守的一城和圣都,虽为九州中心,可如今却孤立无援被四面包围,等同一个没有鲜血供给的心脏,迟早会衰竭。天下局势目前大定,如今又接近年关,按照夫人一向以百姓为先的原则,短时期内,不会再有战事。”
“若不战,该何为?”
“定天下,抚民心。”
灵鹫宫破城之后,先是重新编制户名,按户分发年岁补给,而这巨大的财源几乎都是文家在支持。
“若公子离开了,卫大人身边就失去了一个得力帮手。反正两城已经安定,不如将令尊令堂邀请到两城,恰灵鹫宫最好的药师在这里,亦能帮助照顾令堂。”
文公子惊讶地看着莲绛。
莲绛笑了笑,“如此就这样说定了。”
待主仆两人反应过来之后,莲绛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公子,奴婢没有听错吧?莲军师竟然让我们留下来?”侍女惊呼道,“他之前不是很讨厌我们吗?恨不得早早赶走我们?”
文公子看了一眼侍女,侍女马上低头不语。
“自战场回来之后,军师就心事重重。”文公子叹道。
侍女抬头看着走廊,“方才军师手中好像抱着的是食盒,是不是中午公子教他煲的人参炖鸡?”
等阿真送来嫁衣时,夜幕已沉下。
嫁衣上的金色绣线图案不是普通嫁衣的龙凤呈祥,而是莲绛最爱的地涌金番莲,肆意而张扬。
鲜艳的红色取代了原来的黑色,少了几分邪气,多了几分喜庆。
看着那盛开的番莲,十五想起长生楼第一次跪在他脚下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垂眸的视线,就只能看得到他袍子上的那些番莲。
那是她终生难忘的记忆。
地涌金番莲,佛教中的五树六花,寓意:惩罚。
将嫁衣抱在怀里,十五披衣走了出去。
旁边的阿真提着灯笼跟随而上,“大人要去哪里?”
“莲军师可在院中?”
“啊,大人是要去看军师了?”阿真后退一步,眼中有几丝恐慌。若是这样,还是不要跟去的好。
虽然战争结束几天了,可军师对烹饪的热情丝毫没有减弱。九州黑暗料理之神,非军师大人莫属。
“这会儿应该气消了吧。”阿真的表现让十五忍俊不禁,“即便他没有消气,看到这衣衫,也会破涕而笑的。”
阿真噘了噘嘴。明显大人担心的是另一码事儿嘛。
刚推开门,风夹着雪扑面而来,身后的阿真被刮得倒退两步。十五一伸手,将阿真抓住。
“这风怎么这么大?”阿真喘了口气。
十五抬头看着天空,微微蹙眉,“这风有点怪异。”
天,黑得异常,以往的夜空即便下雪也是漆黑一片,可现在竟能看到如铅的云层,肆意压来。
“哗啦!”
陡然间,一道闪电破空而来,照得整个苍穹像裂开般。
闪电飞雪,这是自古以来的异象。
十五定定神,快步朝莲绛的院子走去。
莲绛的院子就在十五的右侧,一路过去,走廊屋檐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照得两道的雪树银花透着隐隐的绯色。
“要过年了呀。”十五看着灯笼,不禁叹道。
“是呀。”阿真仰头笑道,“城内可热闹了,大人不如明天去城里看看吧。”
“好。”十五点点头。
旁边的阿真上前一步,看着院子里,“大人,军师房中没有亮灯,怕是还没有回来吧。咦……”阿真举起手里的灯笼,往院子里的梅树下一照,“哟,红梅都掉了呀,好像不是红梅……”
十五上前,见阿真手里捧着一朵花。
“大人,这……这好像是,红色的白泽花呀?”
红色的花瓣,娇艳欲滴,如猎猎燃烧的火焰。
十五惊讶地接过阿真手里的花,喃喃出声,“是蔷薇。”
“蔷薇?真好听的名字。”阿真跪在雪中,刨开雪,又是高声惊呼,“大人,你看,好多啊,这梅树下,竟然都是呢。咦,这泥土是松的,像是刚移植的。”
十五跟着跪在地上,一抹那泥土,松软潮湿,再一扯,那蔷薇竟轻轻地被连根拔起。
抢过阿真手里的灯笼,十五冲进房间,见布置素雅的房间里清冷无人,她四下看了一番,竟闻不到丝毫莲绛的气息。
屋子里唯一的亮色则是临窗桌子上,插在瓶中的一束修整过的蔷薇,花瓶下放着一封信。
十五走过去,将信拿起来,一张菲薄的纸飘落在地上。
干净素白的纸上,只有娟秀的两个字:珍重!
十五大脑一片嗡鸣,出现短暂的空白。
窗外白光乍起,将屋子里照得一片雪亮,十五手捧着蔷薇,眯眼看去,见苍穹上空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
漩涡深处,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光亮将一个身影照在天幕上,漩涡越转越快,乍然看去,那人似乎要被吸附进去。
深邃的双瞳陡然紧缩,十五跃窗而出。
院子里的阿真正低头研究蔷薇,突感到背后一阵凉风,一回头,见一个影子形若闪电,快若鬼魅地消失在天边,而大人的身影却不见了。
十五也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只知道风似刀刃切割着自己的脸,扑来的雪花逼得眼睛根本睁不开。
她清楚,莲绛就在前方,忘川之路,再一次被他打开了,如三年前的大洲,他就那样地,要独自抛下她进入忘川。
“不能停!”
方才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如今就只有这个念头。
十五咬牙,踏风继续往前狂奔。
轰!
一道热浪突然扑面而来,十五并未收住脚步,凭着感觉,身形一闪,侧身继续往前。
避开的瞬间,她微睁眼一看,发现阻挠她的竟然是一团瘴气。
一道又一道的瘴气从前方漩涡处涌来,形成一道道黑色的墙,拦截在前方。
十五的速度不得已被压制下来,她强忍着不适,看向漩涡处,见那个黑影越来越淡,仿似滴入水中的墨水,很快就要消散而去。
“莲……”
刚开口,瘴气的毒素灌入呼吸道,十五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难受。
将袖子撕下来当作面罩遮住口鼻,十五咬牙,正欲追去,头顶落下一团带着火星的黑烟,以飞快的速度朝她砸了过来。
十五脚下用力一点,飞身后掠三尺,那黑烟已经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球,将方才十五站的地方,砸出一个巨坑。
阻挠并没有停止,天上火球如漫天飞泻的陨石,根本不给十五任何前进的机会。
十五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燃烧的火和空中飞落的火球,眼底红光大盛,丢下手中的蔷薇,取下随身携带的龙骨拐杖。
手握紧拐杖,一道蓝色的光从她手心溢出,如电流缠绕在拐杖上。
随即,一道蓝色的屏障撑开,形成一个结界护在十五周围。
将拐杖重新放在背上,十五握紧双手,又朝漩涡方向飞奔而去。
无数火球直朝十五砸来,可一靠近结界,十五背上的龙骨拐杖就发出丝丝电流声,最后整个蓝色屏障都布满了类似的电流,贴近的火球瞬间变成黑烟,飞扬在空中。
漩涡深处的人,听到背后那一声急促的呼唤,缓缓回头,见一个被红光包围的蓝色光球自东向西飞掠而来。
那光球的速度非常快,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随着光球的靠近,莲绛终于发现了,那是一个结界,而结界的下方,竟真是那个女子。
他原以为,那是他自己不舍离开的幻听,却不想,她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前方。
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深邃漂亮的眼睛,莲绛不由得跨步欲向她靠近,可无数条铁链子如蟒蛇般从他脚边游走而过,上方几个黑影急速从眼前掠过,似在警告他不可妄动。
他抿了抿惨白的唇,负手立在原地,目光担忧地看着前方。
“不能让她再靠近了。”
上方,那几个人的声音有几分焦虑。
一道惊雷划空而下,如一把巨大的斧子一样朝追来的女子劈下去。
原处的莲绛神色陡然惊慌,厉声道:“住手!”
脚下粗莽的链子从地上甩出去,砸向高空中的几个黑影。
远处的十五感到强大的力量斩了下来,她慌忙抬头,竟然看到一道巨大的闪电,惊骇间,她飞快取下身后的拐杖,高举于头顶,瞬间,那闪电落下。
轰!雷电击破了她的结界,与龙骨拐杖相撞的瞬间,激起一道白色的光纹,震散开的瞬间,方圆十里全都在晃动。
脑中传来近乎让她昏厥的耳鸣。她倒在地上,手里的龙骨拐杖滚烫,鼻息间除去血腥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焦味。
砰砰砰!
几个黑影从上空坠落向莲绛身后,发出沉闷的声响。
数条链子也跟着砸了下来,伏在莲绛脚下,被地上散发的瘴气淹没住。
瘴气沿着地皮四处涌散开来,如同苍穹中的乌云,压抑而阴沉。
缓慢溢走的瘴气蔓延女子身前五尺的地方,静止不动。
趴在地上的十五,将嘴里的鲜血生生吞下,抓着龙骨拐杖吃力地站起来,见三十尺开外,一个黑色的人影淹没在黑色的浓雾中。
一道冷风吹来,那人身前浓雾也渐渐消散开来,露出那独有的地涌金番莲袍子和散落在肩头的青丝。
他那绝世无双的碧色双瞳,显得格外美丽,就那么淡淡地看一眼,只觉魂魄都要随他而去。
“莲绛。”十五颤声,“不要走。”
莲绛惊讶地看着十五,他以为,她只会开口质问他去哪里。
他抑制住那份难过,扯出一丝淡然的笑,“我想告假几日罢了。”
“只是告假?”十五紧紧地盯着莲绛,连眼睛都不敢眨,她怕眨眼的瞬间,他就那样迈过他身后的荆棘,进入那死人才能去的忘川地狱。
“是啊。”他笑,“不过大人不用担心,有文公子在,他会打理好你的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