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还知道了,村里一起玩的所有孩子都有他送的学习用品,是他的父母出于对山区孩子的关心而买的……
这种落差,她很长的时间里都没能缓过来,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在对方眼里不过寻常之物,是比当年林昆他们欺负她更深的伤害……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对暑假的期盼,毕竟,那是她最欢乐的时光……
她的夏天,从六岁开始就有了他,一直持续到她小学毕业,他伴着她度过六年最炎热的日子,她上初中的时候,考上镇里的中学,爷爷也随着来到了镇上,似乎,已经没有再返回村里的必要了,可是,初一那年的暑假,她还是疯了一般往村里跑,然而,那年,他没有来……
林昆说,他以后不会再来了,因为他课业紧,暑假都要补课。
他真的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好像过去的六年,都是一个梦一样,梦醒,一切都如落花流水,无影无踪了……
可是,每年夏天,她还是会回村里看看,哪怕功课再忙,她也会坚持这个习惯,明明知道是空等,明明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也不曾改变……
她会重走他们曾走过的山路,会站在曾一起游过泳的河里发呆,也会在他们爬过的树底下坐很久很久……
她自己都没想到,时光荏苒,那些远去的欢乐和温暖却怎么冲不淡,带不走。往事如烟这个词对她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时间沉积得越久,她反而越是怀念……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生命里值得珍惜的东西太少,所以才会对这个人,这段往事如此牵念,直到她十六岁那年……
已经上高中的她,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所谓女大十八变,她圆滚滚的身材如柳条一般抽枝发芽,长高了,也瘦了,甚至瘦得不像话,头发也再不是两个冲天羊角辫,而是粗粗的一把,束在脑后,扎成最朴实的马尾。
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当初胖囡囡的影子,偶回村里,村里的人都说认不出来了……
高中的暑假必然是要补课的,那天中午,她在食堂刚打了饭准备吃,林昆火急火燎地跑来,拉着她就跑,说,“小震哥回来了!赶快回去!”
她听了将饭盒一扔,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林昆就跑,她这个优等生,甚至完全不顾下午旷课的危险。
两人坐最快的班车回到村里,下车后一口气往林昆家跑。
远远的,她就看到了他,站在林昆屋前的谷坪里。
尽管多年未见,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比上一次相见又高了不少,壮实了不少,也比从前更黑了,可他挺直的身板,坚毅的轮廓却依然和当初一样,只是,好像更成熟了,现在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他考上军校了吧?她还记得,他说过,等他当了解放军叔叔就更能保护她了呢!
不自觉的,眼眶里就热热的,差一点冲上前去叫他糖糖哥了,可是,迈出的脚步却在见到他身边的女子时停住。
那时的他已经有一米八几了吧,而他身边的女子也很高挑,至少一米七五,短发,漂亮,虽穿着简单的中性牛仔和T恤,却掩饰不住浑然天生的优雅气质,和他站在一起就像两棵临风的树,配极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她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变得很难受。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这种感觉,不禁刺痛,还伴随着浓浓的酸楚。
村里许多人络绎不绝地来看他,有瞅见他身边女子的,打趣着问,“小震,这是你的谁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女子,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后,便见他笑了,笑得如此自豪而满足,“是我女朋友,叫芊琪……”
那一瞬,陶子的天空暗黑一片……
她想,她再也没有勇气往前多跨一步……
“囡囡,走啊!”林昆拉着她,欲往前走。
她胸口又酸又涨,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低着头,尴尬地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喃喃地道,“我忘了,我还有好多作业没做呢,下午要交!我还是先回学校去了!”
“哎!你怎么这样啊!不是天天惦记着小震哥吗?小震哥来了你又不去见?这回不见,以后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小震哥只呆两天就要走!”林昆在一边干着急。
她凝泪看向别处,眼角的余光却在宁震谦身上流连,他已经由握着芊琪的手改为拥着她肩的姿势……
仰起头,拼命让眼泪往回倒流,太阳强烈的光线却刺痛着她的眼,“谁说我惦记他了?爷爷说了,没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的事!”
“你这个学习狂!你真是疯了!”林昆气恨地骂她。在学校里,谁都知道她是学习狂,可是也没必要疯到这种程度吧?已经溜出来了还惦记着作业?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这么疯狂努力地学习,就是为了心中的理想——她要考北京的大学!而为什么一定要考北京的大学,她并没有细想过,只是记得他的话,囡囡,来北京上大学吧,北京也有可多好玩的,我带你去看故宫,带你吃烤鸭!
然,那一刻,忽然之间,这伟大而坚定的理想就变得苍白而渺茫了,从未动摇过的信念开始松动,她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考北京的大学?
低头酸楚地一笑,她对林昆说,“我先走了,别跟他说我回来过,拜托你,一定别说!”
在林昆不解的眼神里,她走了,然而,她却没有真的离开,晃了一圈后,又回转来,躲在没人发现的角落,偷偷看他。
他带了许多礼物来,正在给乡亲们派发,送给林昆的是一台电脑,那在当时的村里还算得上是个稀罕物,林昆开心极了,退休的村支书却说这太贵重,不肯收。
他笑着劝说,“不贵重,要谢谢你们前几年对我的照顾,那时候不懂事,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现在想起来真是丢脸!还有,我爸说了,他的命都是您救的,难道他的命还不值一台电脑吗?”
说着,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似在问林昆,又似在自语,“咦,囡囡呢?怎么不见她?”
藏在暗处的她鼻尖酸楚,赶紧捂住嘴,不让哭声溢出来,眼泪却噗噗直落。
“她啊!搬走了!住镇上去了!”林昆摸着电脑,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随意答着。
“哦……”他的语气怅然若失,却低头对芊琪笑道,“可惜了,本来想给你介绍一下囡囡的,是我认的妹妹……”
原本听到他的叹息略觉安慰的她,听完他的话却更增酸楚了……
本以为他的怅然若失是对她或多或少的惦念,然,却不曾想,只是为了要她和他的女朋友见面……
若说之前她从没仔细思考过她对他的怀念和依恋是什么感情的话,此时此刻,十六岁的她,隐约是明白了,她喜欢他……
也许从前不是。
一路走来,她把他当成亲人,当成哥哥,当成朋友,她是他身边的唯一女孩,虽然是个小小女孩儿,但是她从没有危机感,因为不会有人抢她的糖糖哥。
但是,当他的身边出现另一个女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非但不是他的唯一,还很有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这个认知让她难过极了,可是也让她明白,原来幼时对他的兄长之情朋友之义不知不觉间已经上升为喜欢,严重点说,就是爱了……
因为兄长父母朋友给的感情只有温暖,没有痛,只有男女之情才会让人伤,使人痛,而且极具排他性,她对那个叫芊琪的女子是何等的艳羡……
站在他身旁,芊琪笑着问,“哦?囡囡?好可爱的名字,是怎么样的女孩儿啊?”
他笑了,“只知道她叫囡囡,也不知大名叫什么,挺可爱的一小屁孩,成天追着我跟我玩,这么点高,胖乎乎的,长什么样儿……具体记不太清楚了,就记得一双眼睛特别亮……”
他比划的身高依然是最后一次见她的高度,可是,她现在已经长高许多了……而且也不再胖乎乎,更不是小屁孩,原来,在他心里,她只是个小屁孩而已……就连她长什么样子也记不得么?不过四五年的时间,她将他记得如此深刻啊……
“是么?比我的还亮?”明显的,芊琪的占有欲也是极强,听了这话,居然会介意,虽是笑着说的,神似玩笑,但撒娇的意味也是浓浓的。
他环在芊琪肩膀的手臂便紧了紧,笑容柔和地看着她,“怎么能跟你比?她只不过是个小朋友而已……”
陶子的心,彻底地沉落下去,如同坠入冰窖,寒意透顶,原来,她只是小朋友……连和他女朋友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芊琪这才真真实实地笑了,嗔了他一眼。
他和她,眼神交汇,如此默契,如此柔情蜜意,到底是大城市来的人,丝毫不避讳他人在场。
村里一大婶笑着开起了玩笑,“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大伙儿可看得清清楚楚!当着我们大家伙儿的面囡囡问你要不要她,你可是拍着胸脯说要的!”
儿时的玩笑,只是为了博得一笑而已,众人想着童言无忌,都笑开了,只他,有些尴尬,笑道,“有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了……
陶子的心口如被人狠狠一击,她视之为生命至珍的承诺,他却只当是一时戏语而已……
她再也听不下去,哭着跑开了。
那个下午,她还是旷课了,没回学校,在村里河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一下午,也哭了一下午。
算是告别吧……
告别他们一起有过快乐时光的河岸,告别那些枝繁茂盛的大树,告别树上垒窝的小鸟。其实,春秋冬夏,几番轮回,河水奔流不息,树叶落了又生,鸟儿去了又回,一切都不是当初的原样了……
如林昆所说,他在村里只呆了两天,第二天便启程走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临去之前,会来学校看她。
当时正是放学,老远,她就看到他和芊琪在校门口等,她马上闪身躲了。
他一边等,一边看表,仿似很着急。
刻意躲着的她,自是没有出现,倒是林昆也出校门,走了上去。只见他和林昆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交给林昆一个大袋子,拍了拍林昆的肩,就和芊琪钻进了等着他俩的轿车里。
后来,林昆找到她,把他给的东西交与她,埋怨,“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小震哥不来的时候你天天问,来了又不见人!这是给你的!亏人家小震哥还惦记着你!这是给爷爷买的营养品,本来想等你一起去看爷爷的,等老半天不见你人影,人家还要赶着去省城搭飞机!”
他给的东西,自然从来都是最好的。
她打开袋子,里面全是写着英文的营养品,还有送给她的礼物——一块手表。
她在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吧……
她苦涩地笑,对了,他说过,她是他认的妹妹,妹妹而已……小朋友一个……
那块手表,她从来就没有戴过,就像珍藏他这个人,珍藏那些夏天的片段一样,珍藏在她的箱子里。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以为,那一别便是永远了……
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还是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并不曾奢望遇见他,更没想过还会和他在一起,只是对于北京的向往,就像对圣地、对理想的向往一样,从小就在她心里生了根,不是轻易能够拔除的……
她依然乐观而坚强地生活在北京的阳光下,念书,毕业,找工作,一切安稳而有条不紊。
也曾遇到过各方面不错的男孩,只是,不知为何,却找不到心动的感觉。
她曾想过,是否是因为他在她心里落地生根?可是,她却无法,也不想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生活,在懵懂中前行也未必不是坏事,有些事,想得太清楚,难免有伤。
她想,也许,终有一天,她还是得嫁人。
等她想安定下来的时候,就寻个差不多的人嫁了,然后相夫教子,过平静无波的日子。
只是,在她还没遇上她那个差不多的人之前,却遇上了机会……
有一次,因为工作去台长办公室汇报,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台长正在打电话。
台长姓易,是个中年女人,颇有气质,倒和她后来的婆婆挺像,而那时,台长正是在和严庄通话,说的是做媒的事。
那会儿她并不知晓,站在一边候着,听得台长嘴里说出一句话来,“你们家小震到底要什么样的啊?我说你们宁家要娶媳妇,还犯得着我去张罗?姑娘还不排队排到八达岭去?”
小震?!宁?!这些字眼是她心里的雷区,一踩就会爆炸,然后天翻地覆。
她站在一边,脑子里哄哄直响,是他吗?说的是他吗?她完全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仿似要破胸而出了。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易台长便叹道,“芊琪的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啊……行吧,我就费费心,给你广撒网,就不信完不成你的任务!下个星期他回来休假是吗?成!我这几天就满大街瞄姑娘去!”
听到芊琪这个名字,她马上就肯定了,一定说的是他没错!
可是,他最后没和芊琪在一起啊!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听台长的口气,好像他对芊琪还放不下,所以一直没结婚?
她心里有了个大胆的主意,尽管她知道这很冒险……
当天,她就去剪了个短发,和当年的芊琪一模一样的短发,然后脱下平日里喜欢的服装款式,换上中性服装,在镜子前一照,隐约还是有芊琪的影子的,虽然五官不像,身高也不够,但乍一看,有些神似。
于是,第二天她就穿着这一身去上班了,并且有意在台长面前经过。
当台长那一声“慢着”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有戏……
然后,第二周的周末,她坐在了他的对面,和他相亲。
那是她多年以后第一次见他,紧张到忘了呼吸,搁在桌下的手亦在颤抖,她孤注一掷会是怎样的结果,她不敢想,如果这一次失败,她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
他依然和从前一样高大健硕,只是脸上多了岁月的痕迹。他穿着军装,两杠三星,一如台长所说,是年轻的上校,前途无量,和从前不同的,是他黝黑的皮肤,龟裂的唇,粗糙的脸颊,一眼便可看出他这些年的军营生活是有多艰苦……
她崇拜的目光里,又多了一分怜惜……
而他,初见她第一眼,眼睛亦是一亮,那一闪而过的光彩,她是捕捉到了的,心中悄然升起喜悦,这是否说明她的装扮不是太糟?可是,伴随而来的,亦有淡淡心酸,毕竟,这一亮,只怕为的是想起了某个人……
后来的事,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只见了这一面,他就提出了结婚。
这超出她想象的速度,是她所渴望的,可是,同样让她失落。
这么草率的婚姻,断不是因为他对她一见钟情……
然而,她还是答应了。
这,原本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事业。即便困难重重,她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