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雨歇。
他用手指梳理着她散乱的发,指尖穿过处,发丝分开,露出一道疤……
他心中低叹,右脸贴了上去,轻轻磨蹭着那道疤痕,仿佛看见某个炎热的夏天,扎羊角辫的小小胖女孩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鼓足了勇气冲上去咬几个破小孩,她的头上,鲜血直流……
耳边无数声音在交织着混乱着回荡:
“糖糖哥,糖糖哥,我偏要叫你糖糖哥!”
“不行,再叫我揍你!”
“呵呵!哈哈!我偏叫!糖糖哥舍不得揍我!舍不得……”
“糖糖哥,你会保护我吗?”
“糖糖哥,你梳的头发和爷爷梳的一样好!”
“糖糖哥,爷爷会死吗?爷爷死了囡囡怎么办?”
“糖糖哥,这里疼,吹吹……”
“糖糖哥,糖糖哥不要囡囡了吗?糖糖哥不要走……”
“糖糖哥,囡囡会努力念书!要考北京的大学,就能天天见到糖糖哥了!”
“糖糖哥!糖糖哥!哇……糖糖哥……哇……我要糖糖哥……”
所有的声音,在最后都化作一片哭声,哭声里,小女孩大女孩哭着喊着“糖糖哥”……
心里某个地方抽抽地疼,囡囡,你为什么是囡囡……
从不曾想过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娃会长成妙龄少女,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都还是别人眼里倔强的小蛮妞,是他面前泪汪汪的爱哭鬼,皮肤白白,脸蛋圆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扎着两条羊角辫儿,才到他腰部那么高,若不和他在泥地里滚大树上爬的时候,就像个粉粉嫩嫩的瓷娃娃……
她十二岁那年夏天一别,再没见过她,便以为那是永别了,心中着实还怀想了一阵,尤其那年和芊琪回乡下,本打算把芊琪介绍给她认识,却没见到她,内心更是存了遗憾。
从此,他脑海里的她便定格成她十二岁的模样,怎么也长不高,永远都是那个跟着他上树跟着他下河的瓷娃娃囡囡,是蹦蹦跳跳的孩子,是一块糖就哄住的小傻妞,打死他,也不会想到,她会成为自己的枕边人……
被母亲逼婚,回京相亲。
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有一种熟悉感。他曾在那一瞬短暂思考过,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分明是不认识她的……
后来便注意到她的发型和打扮,虽然身高长相都和芊琪相差许多,但远远看去,忽略那张脸,也就如一个缩小版的芊琪,而且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和芊琪一样……
他不知道是否是这个原因,当时就认可了,如果一定要结婚,就她吧,随意……
所以,他不过见了一次,就征询她的意见,觉得他是否合适,如果合适就结婚。
对于相亲,他一贯的看法是,介绍人把陌生的一男一女拉到市场上来卖,比较彼此的自身条件家庭背景,不一定门当户对,只要双方觉得过得去,对方有那么一点值得付出婚姻这么大的价钱,就可将就买回家去。
比如,她也只见过他一次,居然就同意了他结婚的提议。
这稍稍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女孩子会矜持一些,他至少还得付出那么一丁点努力。
那么,她看中自己的什么呢?
他绝不相信一见钟情,而且当时他的形象绝没有美好到让女人一见钟情的地步,刚从云贵高原回来,黑得跟炭一样,脸上晒脱了皮,还一脸倦意,衣服也是随便套了件便装,连母亲都在他身后着急,说他打扮成这样如果能被人家姑娘相中,她严字倒着写。
结果呢?自是不能真让母亲的姓倒着写,但是确确实实地一相就中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不说全部吧,这姑娘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看中他家的家世。
话说,像他这样的,还真有人愿意嫁,之前不是没遇到过,家世摆在那里嘛……
从前对这种女子很不屑,可是这一回却很庆幸,他真的宁可他的妻子要嫁的是他的家世,那么,他不会对自己无法付出的爱有所亏欠,他能干的母亲可以搬一座金山给人姑娘,如果,她要的是这个的话。
如他一直所想的,他也可以跟她相敬如宾,如果她愿意,可以生一个孩子,他会尽到丈夫的义务,只是,不会去爱而已。
这样一种生活,他称之为麻木。
直到那一天,这个傻女人疯子般地出现在军营,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和他预想的差太远……
卫生所里,守在这个满身泥泞昏睡不醒对他而言算得上陌生的女人身边,他震动之余,也大为惊奇,是什么力量使她有这么大的勇气跑到这里来找他?而且还被她找到了?从她这一副狼狈的样子来看,肯定是不顺利的,可这就更让他震惊了,她一个女人需要多勇敢多坚强才能走到这一步?
而此时,她却开始呓语,嘴里不断地念着“爷爷……糖糖哥……”
糖糖哥……
很轻微的三个字,几不可闻,却如夏日惊雷,惊天动地地震着他的耳膜,震着他胸腔,震着他脑门,无论耳边,心内,还是脑子里,都只剩嗡嗡一片回声……
于是,她毫不犹豫答应他结婚的要求,她千山万水历经辛苦奔了他而来,这份勇气,这份洒脱,这些疑问,都有了答案……
因为,这么些年过去,她变化太大,而他的样貌,除了变得更高大,几乎没什么改变……
她第一眼想必就认出他是她的糖糖哥……
她说过要努力念书,考上北京的大学,每天和糖糖哥在一起。
从前只当是儿时稚语,却不曾想,她居然默不出声的,用了十年的时间把它变成了现实……
这份感情,如果他不懂得有多深厚,他就是白痴了……
这样的她,让他害怕……
因为,和他结婚的女子,注定一世孤单寂寞,如果彼此没有感情,还能凑合着过,他甚至想过,只要完成结婚生子的任务,哪怕他的妻子最后不堪寂寞红杏出墙,他也愿意成全她的幸福,随时放她离开,但是,这个人,怎么可以是囡囡?
若将他们俩放在婚姻的天平上,是极其不对等的,并非门第家世的差距,而是情感,她对他满腔热忱情深似海,他能给她什么?
婚姻里,有了爱,就会有伤害……
谁爱,谁便会受伤……
他怎么能让囡囡受伤?
所以,他的妻子,可以是任何一个陌生的女人,却独独不能是囡囡啊……
他打来热水,用干净毛巾把她脏乎乎的脸擦干净,那一瞬间,仿似又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她总是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每次回家前,他就用河水给她洗脸洗手,还给她重新编羊角辫,让她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回家,免得爷爷担心。
泥污洗去,露出她瓷白的皮肤,和巴掌大的小脸。
眼前的女子,纤细瘦小,怎么也看不出是当年那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囡囡了,从前又圆又肥的下巴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尖削?
她的眼睛紧闭着,他忽然就想起来,幼时的她就有着一双格外晶亮的眼睛,难怪相亲那天第一眼就觉得她眼睛很亮很亮,当时只道是像芊琪,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
轻轻地扒开她的发丝,六岁那年缝了针的地方就没再长头发,如今,清晰的一道疤……
那道疤痕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迅速松手,仿佛那是一道烫手的伤,触到就痛不堪言似的……
倒是一边的医生提醒他,“赶紧给她换套衣服吧,这衣服脏得跟什么似的,床单被子也全脏了,她怎么舒服?我们可不敢动手给她换……”
这个团地处偏僻,条件极其艰苦,一般不会有女兵愿意来,也没安排女兵来,所以卫生所里医生护士全是男的。
所谓的全,也不过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还是因为给他们特别的照顾才配备的,他们的级别还没到可以驻医院。
所以,面对这个女病人,一直摆弄男人的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等团长亲自来……
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点点头,示意他们出去。
要他去脱她的衣服?
这个,有点难……
回北京的时候,意外地见过她的身体,那时除了雄性激素疯狂分泌以外,没什么别的其它感觉。
可是,现在知道她是囡囡了,而且还是长大了的囡囡,具有女性特征的囡囡,他的手,就伸不下去……
这让他有种罪恶感,亵渎自己妹妹的罪恶感……
而且,还是幼女……
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定势,她就是个圆圆胖胖的孩子……
天人交战许久之后,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身污泥地躺在病床上,快速地给她脱衣换衣,只是,他越想快,反而越出乱,那一身衣服解了许久才解掉,当她成年女性才有的玲珑有致的身体如雪一般横陈在他眼前,他几乎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给她穿衣的过程中,手指触到腻滑的肌肤,都如着了火一般,燃得他热血澎湃。
强烈的羞耻感逼迫他把这悸动压下去,她是小囡囡!是他的小朋友!怎么可以对她有这种念头!
如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他终于把她的衣服换好,拾起她的脏衣服就逃跑了,这样的相对,他真的不习惯……
哪知,在给她洗衣服的过程中,内衣裤丝薄的手感,再一次让他血脉膨胀,那艳丽的颜色,无限的遐想,他真的差点流鼻血了……
理智和冲动在激烈交战,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他选择了逃避……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怎样面对曾经呵护的小娃娃突然变成自己妻子,并且必将受到伤害的事实……
或许,他可以对她温柔,疼惜,可那不是爱,就如同当年他疼着一个六岁的娃娃一样,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饿狼似的扑向一个六岁的娃娃,在她身上发泄男人的欲/望……
可是,这欲望偏偏又是如此强烈……
所以,他冷漠,他逃避,不是他加班的时间他也去加班,只是因为不知道,那些个躁动的夜晚,他该如何度过……
然而,看着她因自己的态度而神伤,心中又内疚,也会心疼,心疼的时候,便会忍不住对她温柔,会告诉她,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是她的依靠,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这,似乎是不会更改的。
她的眼泪,是他无处可逃的责任,似乎在她六岁那年就绑定了,他答应过她,会保护她一辈子,如今,爷爷不在了,她只有他,他怎么能推卸这责任?
可是,可是,可是……
让他怎么面对她含情脉脉的眼神?让他怎么坦然接受她的亲吻?
他做不到!
他想着,他是一个不能再给与爱情的男人,若就这样顺了她的意,要了她,是否等于害了她一辈子?若能保得她完整,那么,或许以后她遇上真正疼爱她的男人,她还能有一份完璧的清白……
于是,又将她推开……
这样反反复复的接近她推开她,越是不想伤她,却越是伤了她……
他彻底彷徨了……
慰问演出上一曲《兵哥哥》,唱得他心里火一般燃烧,她的举手投足,一眉一眼,都饱含了如火深情,他感受着自己内心随着她燃烧的热度,却只能用僵硬的脸来压抑……
而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当晚居然直接诱上了他……
他本就在蓬勃的欲/望和理智的压制之间煎熬,怎耐得住她这般挑衅?
热血沸腾的顶峰,终于没能控制住,将她变成了自己的女人……
事后,他用香烟来冷静自己的情绪,对于一身吻痕的她倍感歉疚,他到底还是碰了这个自己发誓不碰的女人……
他是禽兽……
他畜生不如……
那一瞬,他无比后悔。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如果早点让他知道她就是囡囡,他仍然会担起保护她的职责,只不过,绝不会娶她,而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好好地疼,好好为她寻觅一位属于她的如意郎君,送上丰厚的嫁妆,让她风光大嫁……
可是,他却要了自己的“妹妹”……
这个事实让他几天都无法正视她,可是,也正是这份有点畸形的关系,让他愈加亢奋,每每看到她,都会有冲动汹涌澎湃,不可抑制……
在逃避与不忍中挣扎,在芊琪的影子不断涌现中挣扎,他和她之间的相处,愈加怪异……
塌方那日,她不见踪影,他忧心如焚,天黑时,才见到一身淋湿的她傻兮兮地跑过来,当时,他就恨不得抽她一顿让她长记性,可她,却把那盆花捧了出来,用的还是芊琪的碗……
本就火冒三丈的他没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把想抽她一顿的冲动抽在了那盆花上,碗落地,碎的,是他的心……
那个碗,写有芊琪的名字,但是不是她的,是他自己的,只不过,芊琪曾经喜欢在他的东西上写她的名字,她说是记号,也是纪念,只是后来,真的成了纪念了……
他承认,芊琪,是他心里过不去的沟……
他想,那一晚,她又伤了……
自是,没想到,加班回来后,却见到了她画的那副漫画,树哥哥和小鹌鹑……
他懂。
这小妮子的心思细腻着,虽然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明白,那两棵树是指他和芊琪,小鹌鹑是指胖胖的她……
当他看到最后一幅图里,小鹌鹑在一片野花中死去,临终还念着来生要变成一棵树和他站起一起,心里仿佛有一只小手在狠命地揉着,揉得他的心又酸又软,如海绵一般,仿佛要滴出水来……
于是,他写了一句话:永远在一起……
是的,前者已矣,不管曾经种种,不管他心里还爱着谁,只有他和她,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有很多理由,不一定是爱,不一定……
比如,她是他的责任,一辈子……
她离开的日子到了。
宁震谦其实前一天白天就跟她说过,中午的时候会有某内部报纸的采访车去省城,她可以搭个便车,直接去机场,省去了途中不断倒腾换车的苦。
她也曾偷偷想过,是不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顾她的意见,擅自做主给她订了今天的机票呢?
不过,马上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定然是个巧合罢了……
然,不管怎样,她都得趁着上午这个空档,把最后一点事做完,然后,再踏上回京的路……
想到这里,心里难免酸溜溜的,赶紧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专注地做自己的事了……
中午的时候,郝小海果然来叫她了。
“姐,东西收拾好了吗?团长在食堂等着呢!吃完饭就走!”
她忙提起包包,“好了!没多少东西!走吧!”
“我来吧!”郝小海抢过她手里的包,大步往前走了。
她立在门口,回望这小小的宿舍,这承载了她太多情愫的宿舍,可以说,短短的几天内,她的一生都在这里浓缩,只有在这里的日子,她才觉得叫做人生吧,因为有他,人生才完整……
“姐!走啊!”小海在前面催她。
“来了!”她含笑答应一声,抹不去心里那道忧伤。她在这里时,他亦只这般怜她,不知她离开以后,他可会记她在心上?
最后暗叹,也罢,只要她记得他就好……
他和报社的记者已经坐好等她了,一起的还有方驰州,老余,以及其它几个领导。
并没有什么特别丰盛的酒宴,和平时无异的家常餐,因为要出行,所以一概的,也没有酒。
某人坐在她身边,一如既往地木着脸,也没多殷勤地招呼她吃菜,好像这不过是平常的一顿午饭,与离别无关,吃完饭,他依然忙他的工作,而她仍会回到那间小宿舍等待他归来一样……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几度,她还是难受得哽咽,你个大黑脸,多说一句话会死吗?
然而,这种时候,她却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哭的,于是,反而笑得比平日更灿烂,挨着座儿一个一个地表达自己对领导们的谢意,并且很客气地对自己给部队所添的麻烦表示歉意。
在座其实该是宁震谦是老大,所以谁也不敢称了领导去,都道嫂子或者弟妹客气了,又感谢她给部队带来欢乐云云,好一番客套。
最后,报社记者笑着道,“宁团长,你放心!这一路上,我一定把嫂子护得周周全全,不让她受半点儿风吹雨打!我在这里,算是领了军令状!不圆满完成任务,下回提头见您!”
宁震谦被他的话弄得皱了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子也觉得记者的话说得离谱了些,搞这些疯疯的古代措辞,只怕是木头兵哥哥最不喜欢的……
方驰州也在此时接了话,笑着圆场,“小申不是在表决心吗?行!那我也来表个!我保证把嫂子安安全全完完整整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送回北京去!发誓不辜负你的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没能完成任务,回来任你处置!”
原来方驰州也要去北京?
陶子惊讶极了,刚要开口问,就被宁震谦在桌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别多嘴。
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却听宁震谦不冷不热地哼了声,“处置?处置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