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等甚感番人款待玉林之厚,出藏币十元赠之。番人大喜,称谢不已。即招其伙伴,携毳帐牲畜猎品至,就地支帐,具面食牛羊肉款余等。视其猎品,则有猞猁、狲皮、狐皮、羚羊角甚多。又有挂面、酥油、奶饼、牛羊肉各食品。挂面质白而良,闻购自西宁者。面以牛羊肉蒸煮食之,尤鲜美无伦。惟淡食已久,初食盐味,反觉喉涩不能下,仍淡食之。予等餐风寝雪,已四阅月矣。乍获面食,又居帐幕,恍如羽化登仙,不徒视藜藿逾珍馐,抑且认番人为故旧矣。时众惫甚,乃向番人赁牛乘行。牛为青色,小而多力,与内地黄犊等。予等不谙青海语,以手示口谈甚久。每牛索银八两,且供给日食。余等欣然从之,先给藏币五十元。盖由此至柴达木,尚有十五日行程也。
次晨出发,番人乘牛前导。予等日乘青牛,夜宿帐幕,饮食供给,亦极丰厚,众心大慰。其渡水二十余道,愈行水愈深。陆无道路,水无津梁,使非番人路熟,则众足皆冻,一沾生水,即肿痛不能行矣。沿途树木青葱,高截丈许。道路纡曲,不可辨认。时而穿林,时而渡水。气候虽寒,景物清幽,心神安适,纵辔徐行。行十六日,至柴达木。见无数蒙古堡,散布广原,居民殷繁,俨然内地市村也。
柴达木译音为柴丹,昔为青海王庭。清初,岳钟琪破罗卜藏丹津十余万众,即此地,也为内外蒙及新疆入藏要道。盖由哈喇乌苏而北有三道,中东二道至西宁,西道至柴达木。再西进约千里,方至西宁。此路甚迂远,且经醤通大沙漠,数千里无人烟,征行至苦。中道瘴疫甚盛,魏唐北伐,皆遇瘴而返。东道则石堡一城,素称天险,故吐番恃之,凭陵华夏。征诸历史,其地艰险如此,以予身所经历,则艰险更有甚焉。
柴达木至青海尚有五百余里。其中三百余里地皆盐淖,须改乘骆驼,遂在此小住。次日遇一喇嘛,相见极亲昵。自言甘肃北大通人而为僧者,来此十年矣,各处番人时延其诵经祷佛。询知予等皆汉人,由西藏回,亟称达赖班禅之神异,宛然一生佛也。予实一无所知,姑饰词应之。喇嘛尤兴会淋漓,邀予过饮。予携西原同往,至一蒙古堡,即其寄宿处也。献奶茶糖饼已,又宰肥羊款予,止之不可。更解去外衣,手自毛炰胾羮。既而具熟肉面食,味绝美。又出蒜辣一碟,尤生平所嗜,而久未得食者。一餐之后,果腹充肠,感东道之殷勤,遂忘北来之饥苦矣。
次日,复休息一日,购备面食,并顾骆驼代步。喇嘛又引一丹噶尔厅商人至,亦汉人久商是地者。云:“此君明日将回丹噶尔,可为君等伴侣,不须再觅向导也。”其人姓周,别号瑶青,年四十许,自言素业商,往来青海二十余年矣,前进道路极熟习。予大喜,约予明日早餐后起身。翌日早餐时,喇嘛复来送行,馈以蒜辣一包。予称谢,作别而行。从此行,四十里即入盐淖,地渐渍难行,一望平原旷野,遍生小草,无人烟,无畜牧,无河流。其土壤,视之似甚坚实,踏之则下陷。予尝以枪托插地上,应手而入,深四五寸,水即随之涌出。故行盐淖地,非骆驼则不能行也。
淖中水咸涩舌,含有毒质,不可饮濯。但每行一二日,必有淡水,或出于淖中,或出树旁。亦无泉源,无井穴,视之,与淖中咸水无稍异,非惯行是地之番人,不能知也。故旅行之人,必以皮革满盛淡水,系骆驼上,随之行。予见同行番人,宰二羊,去肉存皮,缝其破穴,从喉部盛水使满,亦甚便利也。闻商人言:“昔回人大举入寇青海,马陷淖中,不能驰骋,大败而还。且误饮咸水,归而痘疫大作,死之略尽。自后,回人亦不敢再犯青海矣。”
行五日过盐淖,皆平原草地,沿途山渐少,路亦纡曲,时见三五蒙古堡,散居山麓道旁。尝一日宿于小喇嘛寺,寺外蒙古堡甚多,俨若村舍。时有陇商多人,在此收买羊皮。番人方操刀解羊,身手轻捷,砉然响然,批郤导窾,约一小时,十余羊尽解矣。此真庖丁之神技也。
是地居民,皆以游牧为生活。居则毳幕,衣则毡裘,食则牛羊,行则骡马。逐水草,饮潼酪,水草既尽,又卷帐他去。居无定址,行无旅舍。其贫富,即以牛羊多少定之。富有者每一帐幕,必有牛羊骡马千余头。贫者亦有百数十头,盖非此不能生活也。一日,途遇番人举家迁徙,驱牛羊骡马数百而至,男女老幼皆乘骡马行。粮食衣物,锅帐器皿,则以牛马负之。随人行走,无须驱策。惟时见羊三五游行,随地吃草。驱之则走散,听之则行迟。有妙龄番女数辈,袒手臂,执长鞭,款段随行,呼喝照料。又有獒犬十余头,高三四尺,狞恶可畏,时前时后,监视出群之羊,故羊亦畏之。然犬至则羊归队行,犬去羊复逸群出,亦羊性贪顽如是也。
入盐淖后,野牛野骡已绝迹矣,时见麋鹿成群,游行山上,见人即逸去,予等将至青海时,山岭渐多,频渡溪流。一日入山谷,沿溪而行,有群鹿饮于溪边,见予等至,即奔向山巅去,其行如飞。山高数里,瞬息即达,众持枪射之,不能及也。又行十余里,峰回路转,前有大平原。遥望银河一线,横亘其中。初疑河水结冰,商人曰:“此青盐海也。海宽里许,其长无垠。”商人皆下骑卸装,就海边张幕栖宿。时天尚早,询其不行之故,商人曰:“我等须在此取盐,明日方行。”予乃同至河边视之,见冰厚数尺,其坚如石。行至海中,闻冰下海水砰击有声。问盐在何处?商人曰:“饭后,君自知之。”遂同回,晚餐后,商人携革囊一,捆橛杵一束,至海边。初以铁橛掘冰,深数寸,再以铁杵凿之,碎冰四溅,久之成小孔,深二三尺,冰洞穿矣。即有海水一线,喷起数尺。然后覆以革囊,以冰块压其四周,即归。予尚不知其盐在何处也。
次晨早起,随商人等入海取盐。至则昨日空囊委地,今已卓立冰上矣。推倒视之,囊中青盐充盈,粒粗如豆,莹洁有光,色微青,即吾乡药市所售青盐也。较精盐味尤醇厚,天然产物,付之荒漠,殊可惜也。事毕起行,日已向午。是日行不远,即宿蒙古堡内,番人招待甚殷勤。又有华服华言商人,闻余等皆汉人,新自西藏来,过谈甚欢洽。云:“来此已久,乃贩运西宁布匹、麦面、磁铁器物,至青海各处,易皮革茸麝者。”颇谙番语。询以前途景况,与周瑶卿所谈均同。馈予香烟一听,云:“我素不嗜此,亦友人所赠,特转以赠君。”予喜极,取而吸之,觉头目昏眩不可支。盖不吸此烟,已五阅月矣,故乍吸之,反觉不适也。
又行两日,沿途人烟渐密,山麓渐多,且有商人伴行,谈笑甚欢,心神益觉怡悦。至一处止宿,有人户百余,散居平原中,林木清幽,亦所仅见。一老番人来会,精神矍烁,状貌伟岸。率儿童五六人,自道:“湖南湘阴人,年七十余矣。早岁随左恪靖出关,辗转新疆、甘肃,流落不能归,遂家青海。娶番女生子,子又生孙。”乃知所携儿童皆其孙也。旁一二十许少年,其幼子也。久居塞外,语言生涩,多不可辨,因闻予从西藏归,又同乡井,倾谈甚欢。予询以内地革命事,但知“袁世凯为大元帅,孙文为先锋,国号归命元年”。亦道听途说,且误“民国”为“归命”也。谈次,呼幼子归,取鸡蛋十余枚相赠。予亦赠以藏币四元。复请益,因笑曰:“以此饰诸儿发,尚少三元。”予如数赠之,大喜而去。次晨,予将行,又亲携酒肉来,执别依依。予问之曰:“老人何日归?”乃长叹曰:“乡音久改,鬓毛已衰,来时故旧凋零,不通音讯,已六十年矣。今纵化鹤归去,恐亦人物全非。儿孙在此,相依为命。君问归期,我归无期矣。”相与太息而别。
别老人后,沿山谷行。途中,商人高唱秦声,激昂慷慨,响彻云霄,即谚所称梆子腔也。予等久闻乌夬舌之音,忽听长城之调,不觉心旷神逸。乐能移性,信哉。入山谷行甚久,逾一小沟,宽六七尺,流水潺潺,游鱼甚多,长一二尺,身圆而肥,充满沟中。众下马,以刀刺之,获四五尾,悬之骆驼上。住宿时众烹食之,因无豆酱葱辣,予与西原皆少尝辄止,仍食生肉。众大嚼,至夜,皆呕吐,狼藉满地。次晨,行不远,予幸略吐即止,西原竟无恙。岂河豚有毒,不可食,故能繁殖,若是耶?抑鱼食人尸,腥膻不可食耶?后至西宁,遇一医士,询以青海之鱼,何以不能食?医士曰:“凡鱼无不可食者,惟鲲鲕有毒,误食常致呕吐。君不闻鱼禁鲲鲕耶。”予始忆及众贪味美,并鲲鲕食之。然予从此不食鱼,亦四年矣。
次日早起,商人曰:“今日至青海矣。”众喜极,初行谷地,再入沟行。出沟,经大平原。原尽,前临大海,苍茫无际。商人曰:“此青海也。”即止宿海岸。细询青海景况,商人曰:“此海回环二千余里,有无数番族,环海而居。中有二岛,有居民五六百户。岛中产麝香、鹿茸,海中产鱼、虾、发菜。九月海冻,踏冰往还。至五月冰解,舟楫不通,遂绝行人。岛中喇嘛甚多,有异僧。凡游青海山岛者,往往裹一岁粮往栖焉。”言已,复同商人至海岸眺望。但见烟霞蒙蒙,浑无际涯。大过洞庭、鄱阳诸湖,其水皆四面雪山融积而成,潴而不流。时同行番人,亦来观海。予问之曰:“子曾入海岛游览否?”番人曰:“此间惟喇嘛尝往来其间。我但知此海甚宽,乘马环游一周,须二十八日,其大可知矣。迩来海北多夹坝,亦鲜行人矣。”
次日,沿海岸南行。二日海尽,沿山岗行,地势绵亘。至一处,道左一带小阜,有城垣,广袤里许,大半颓圮,房屋遗址犹依稀可见。商人曰:“此某协城池也。仿佛为富和协,日久不能复记矣。城内驻兵千人。二十年前,番人叛变,一夜尽杀之。”再行甚远,沿途房舍喇嘛寺甚多,颇有繁盛气象。是日宿喇嘛寺外民舍内,食物咸备,番人亦多晓汉语者,非复从前之寂寞矣。遇一番人,颇能汉语,与之谈内地革命事,亦但知重建新邦,而不知易帝制为共和也。次日复前进,行十余里,不见张敏及蛮娃随行。众亦不知,再行数里,亦不见其来,有言其昨晚至喇嘛寺,与一喇嘛谈甚久。晚亦不归,必留喇嘛寺不来矣,予不胜叹惋。既念其相从万里,别离心伤。然彼辈终为番族,恐亦不惯与汉人居。倘得喇嘛相留,在此栖迟,亦未尝不深幸其得所也。
自喇嘛寺前进三十里,即日月山。山高不过三四十丈,横亘道中。山阴略有耕地。商人曰:“此地屡次开垦,均因气候太寒,未收成效,即罢。”予上至山顶,遥望内地,则桑麻遍野,鸡犬相闻,屋宇鳞鳞,行人往来如织。予等过青海,即觉气候渐暖,冰雪尽消。然一过日月山,则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居民皆宽袍大袖,戴斗笠,乘黑驴,宛然古衣冠也。番人谓:“过了日月山,又是一重天。”信哉。下山行二十里即宿。
次日黎明,复前进。沿途皆汉人,有屋宇,贸易,耕作。且时见乡塾,闻儿童咿唔读书声,顾而乐之。行两日,至丹噶尔厅,遂择旅店投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