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随知事丈夫和“剿匪”的官兵,走进流江县城一看,只见几天前还是一座完整、美丽的城市,现在已是惨不忍睹。这种兵燹的破坏,远比一场飓风厉害得多。街道上到处是瓦烁和烧焦的木头,还有其它一些杂物。许多房屋、商店没有了,只向蓝蓝的天空显露出被火焰薰黑的残垣断壁。有的房柱还在冒烟,绝望的主人显然已没有心思去瓦烁中拖出这些烧焦的木头了。街上随处可见一处处灵棚,人们悼念被土匪蹂躏致死的女人和死于混乱中的老人孩子的哀切的哭声,和空气中无法忍受、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生出无限恐惧的感觉。失去家园和亲友的人,要么披头散发地嚎啕大哭,要么立在街道中间,苦着脸,一副麻木的表情。看见这么大一队人马浩洗荡荡地走来了,眼皮也没动一下,直到马头撞到他们身子了,才向旁边屋子的残骸中挪挪脚步。人们身上的衣衫破碎,沾着血污、泥水和烟渍……三小姐从没见过这样的凄惨和恐怖的景象,如今从轿帘的缝中见了,几乎吓得要喊叫起来。她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家里的人是否全都活着?要是家里也成了这样一副惨状,那该怎么办呀……三小姐这么想着,就巴不得立即下轿奔回家去,可是轿夫却抬着小轿,随覃光第和“剿匪”官兵进了知事公署。知事公署也遭到了劫掠和破坏,但因为它有高高的围墙护着,土匪们撤退时,来不及翻进围墙放火,只把前面的谯楼烧了。进了四道堂,三小姐下了轿,她来不及进屋看看,也没和覃光第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去了。路过玉泉街时,见父亲的“益升店”、“福升栈”等几个店铺,也被烧了。从瓦烁和焦木的缝隙里,还可以看见柜台、贷架的残骸。三小姐的心一下紧了,轻轻叫了一声:“天啦,怎么都这样了?”那神情就象大惑不解似的。说完,就撒腿在大街上奔跑起来。
跑过两条街,远远看见严府辉煌的建筑还完好无损,鹤立鸡群地屹立在四周的断壁残垣中,璧如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她长长吁出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这时才觉得身子有几分虚弱。
走到大门前,三小姐刚刚松驰平静的心,又象被人猛揪了一把。朱红色的大门上,挂起了一条长长的黑纱,当中一个硕大的“奠”字。两旁的门枋上,还贴着一付白底黑字的挽联,上面写着:
梦断北堂,春雨梨花千古恨
机悬东壁,秋风桐叶一天愁
三小姐一见,身子摇晃了几下,一种不祥的阴影立即罩住了她。她感到象是掉进了冰窟里,一股股逼人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向她袭了过来。她想喊叫,张开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大门里,希望有人出来先问个究竟,再进门去。可是,院子里冷清清的,也象死去了一般。过了许久,三小姐才怀着十分恐惧的心情,拖着双腿,不安地跨进了大门。
现在,她每向前移动一步,都象是自己也在靠近死亡一般。
她模糊的双眼又看见了大厅门楣上的挽幛:“懿德犹存”和两边的挽联:“慈竹寒霜丹凤集,桐花香萎白云悬”。
接着,她听见了从屋子里传出的“嘤嘤”的哭声和铜钹木鱼的敲打声。
三小姐不再怀疑什么了,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就“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大厅扑了进去。
大厅里,老夫人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挂在一张巨大的灵帏中央。灵帏下面,是一张供桌,上面供着老夫人的牌位,牌位两边分别陈着一盘盘供果,几只香炉里正燃着香。灵帏两旁,摆满了纸扎的车箱马笼和方相灵刍。那些方相灵刍不但有松亭、鹤亭、金山、银山、阴宅楼库等老夫人在阴间享受的东西,还有青面獠牙的开路鬼、打路判官、四大金刚等神怪。也许是严锦堂怕老夫人在阴间也受强盗的惊吓,才叫人糊了这些鬼怪来护卫老夫的。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十二美女。这大约是按照严府最鼎盛时奴婢成群的标准,给老夫人在阴间使唤的。老夫人的遗体就安祥地躺在这些豪华的享受与鬼神的保护之中。她脸上再也没有了惊吓的表情,甚至还有点恬静,头枕着一口大灰袋,两手各握着一只“打狗包”,木板下燃着“过河灯”。一只引魂幡在脚前飘荡着,为老夫人指引着去西天的路。一旁,几个僧人手敲木鱼,半闭眼睛,口中伊呀有声,抑扬顿挫地念着超度亡灵的经文。另一边,几个道士正在做“引魂过桥”的法术。那桥用几张八仙桌连缀而成,约有二丈余长。桌的两边,还用白布结成了栏杆,栏杆上又用五色纸裱糊出桥墩状。桥的首端,分别站着手执铜头、暴眼獠牙的牛头马面,威风凛凛地作守桥将军状。桥尾站着油头粉面、拱手含笑的金童玉女,亲切热情地做迎接的样子。这桥就叫做“奈何桥”了。三小姐跌跌撞撞扑进灵堂时,法师手执引魂帛,在别的道士的铜钹声中,正在桥上念“避犬咒”。念完,就该由他率着一群道士过桥,可这时,三小姐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打断了法师爷做法。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三小姐趔趔趄趄地向老夫人的遗体扑了过去,把护卫着老夫人的金刚、美女,也碰倒不少。
众人愣了一会,这才明白过来,惊叫着跑过去,拉住了三小姐。
三小姐已是痛不欲生的样子,在璧凤、奶娘和厨娘怀里,一边捶足顿胸的“妈呀”地大叫着,一边挣扎着要去抱老夫人的遗体。璧凤、奶娘等几个女人紧紧扯住她,说:“别哭了,人已经死了……”一面却也涕泪涟涟,泣不成声。三小姐挣扎了一下,似乎软了,这才不往老夫人身上扑了,只管弯着腰,伸长脖子,失声断气地痛哭着。哭着哭着,声音骤然低下来,在喉咙里打着转,象是要背过气去。可刚一停顿,喉咙里堵着的东西被一团气冲出去,发出的声音,猛地又高又尖锐,比先前的哭声更锥人心痛。这样象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倒出来似的高声嚎哭了一个时辰,三小姐哭软了,众人也劝软了,大家手一松,都瘫在地上一齐咧着嘴,“呜呜”地饮泣起来。
这时,头上缠着“全破孝”的管家走了进来。一见三小姐,眉眼间露出了喜色,忙过去说;“三姑娘你可回来了?老爷等着你呢!”
三小姐一听这话,眼泪、鼻涕和口水,又一串一串往下掉。刚才还是一个美丽的人儿,现在却变得又丑又难看了。她的嘴半张着,下唇不断颤抖,目光呆呆地看着管家,显然在努力控制着内心巨大的悲痛。半天,她才把目光从周围的人群上掠过一遍,讷讷地问:“我、我娘是怎、怎么死、死的……”说着,害怕似的一把抓住了身着重孝的璧凤的手。
璧凤目光无神地哽咽一声,一顶白长巾和一身素服,把她一张本来缺少青春活力的脸,衬得更加苍白。她哆嗦着,努力想回答璧如,却没有发出声音。这时,奶娘才把家里发生的不幸,一一告诉了三小姐。
三小姐一听二姐已被强盗头子娶了去,更加悲从心来,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管家见了,含悲劝道:“三姑娘节哀吧!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呢!要是三姑娘再晚回来一天,连老夫人的遗容恐怕都见不上了……”
三小姐一听,立即竖了眉毛叫道:“什么?这么快就要将我娘下葬?连‘七’也不做一个,这是谁的主意?”
管家说:“三姑娘的一片孝心日月可鉴,不过,这可是老爷的决定!老爷说,玉泉街的店铺被烧了,乡下田租收不上来,严府是彻底的败了!活人都难以顾上,就委屈一下死人吧……”
三小姐没等他说完,就似信非信地打断他的话,问:“我爹呢,他在哪里?”
管家说:“老爷被土匪折腾得直不起身,还在床上躺着呢!”
三小姐立即转身就走,说:“我去找他!”说完,就“笃笃”地往外走去。
管家立即追到门边,叮嘱说:“三姑娘,老爷正在病中,又值亡妻之痛,三姑娘说话可要小心!”
三小姐没答应,径直走了。管家想了想,仍不放心,也随三小姐去了。
到了严锦堂房里,果见严锦堂仰面躺在床上,眼窝深陷,面色憔悴,乱蓬蓬的胡茬刺猬一般耸立着,一下子象衰老了十几岁。三小姐一见,半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在门前站立半刻,才大叫一声:“爹——”向严锦堂扑了过去。
严锦堂听出了女儿熟悉的声音,猛地睁开了眼。接着,他强撑着坐了起来,这才颤抖着伸出双手,将女儿搂在怀里。接着,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三小姐头上。
三小姐又伏在严锦堂怀里哭了一阵,这才抬起头,涕泪俱下地说:“爹,没想到家里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呀……”
严锦堂也老泪纵横地说:“我儿,你回来了就好,没想到我们父子还能见面呀!快告诉我,乱军之中,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三小姐长长抽搐一下,耸动着肩膀说:“我们逃回C城去了!”接着就把逃走的经过和覃光第在C城搬兵的事,对父亲说了一遍。
严锦堂听了,没露出什么高兴的神情,只淡淡地说:“听说了!可是土匪早已跑了,刚才他们在城外打枪,只能吓唬空中的麻雀了!”末了又说:“多去给你娘磕几个头吧!要不是等你,今天就下葬了!”
三小姐又忽地流下泪来,央求地说:“爹,就给娘做个‘七’吧!”
严锦堂亲切地看了三小姐一眼,又滚下一串泪珠,颤抖地说:“我儿,我何尝不想给你娘多做点道场和法事,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可你爹现在起不了床,家中诸事没人料理不说,那笔做法事的开支,爹负担不起呀!况且人死饭门开,这来来往往的人,可不是真心吊唁,全是冲着几碗丧饭而来的呀!入土为安,我儿就原谅爹的无能吧……”说着,又一串伤心的泪珠喷涌而出。
三小姐不再要求父亲什么了,懂事地点了点头,就起身往外走。可严锦堂又喊住了她:“问,你丈夫也回来了?”
三小姐不知父亲问话的意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严锦堂就把头歪向管家,对他说:“你写个讣帖,给送去吧!”
管家想了想,问:“老爷膝下无子,这讣贴用什么名义写呢?”
严锦堂思忖了一会说:“就用老夫的名义写吧!”
管家又迟疑了一会,转身出去照办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管家回来了。他手里捧了一个付挽幛,对严锦堂说:“知事大人和陈团长正议着事,抽不开身吊唁老夫人,说等明天出殡时,他再来给老夫人送丧。现在,大人托小人带了一幅挽幛回来,是知事大人亲笔写的……”
严锦堂说:“写的什么?”
管家把挽幛展开来,只见上面几行大字:
恭挽
大懿德尊岳母严门杜氏老安人千古
愚婿儿覃光第泣奠
严锦堂眼里闪出了几点光彩来,说:“人没来,有这番心意也好,拿去挂上吧!”
管家一面卷挽幛,一面又对严锦堂说:“那个带兵来‘剿匪’的陈团长,听说老夫人是知事老爷的岳母大人,也送了一幅挽幛来!”
严锦堂急忙欠起身问:“在哪儿?”
管家说:“陈团长派他身边的书记官,亲自送到府上来了。”
严锦堂又忙瞪着大眼问:“人呢?”
管家说:“献过挽幛后,小人已将他安在闲庭的船屋里吃茶了!”
严锦堂又欠了欠身,那模样象是要起来,可随即又躺了下去,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过了片刻,才叮嘱说:“陈团长是和知事老爷一道来的,既是他的人,老夫又不能起床,你就叫璧如代我去谢他一杯茶。人家大小也是个情呢!”
管家说:“知道了,老爷!小人这就去!”一边说,一边拿着卷好的挽幛走了出去。
三小姐听了管家的话,果然没加思索,就朝船屋去了。这时,三小姐已换上了一身孝服,头顶白长巾,脚穿麻边白鞋,加上刚才悲伤过度的缘故,脸也苍白得象一块白布。走到船屋门口一看,三小姐不由惊得轻轻叫了一声——原来,送挽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燕尧山。燕尧山还是昨天那身打扮,不过此时略显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猛地一见璧如,也顿时惊得从茶座上站了起来,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三小姐脸上,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三小姐惊恐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掉开了头。她看见管家也在朝这里走来,急忙两步跨进屋,对燕尧山低低地说了声:“你喝茶!”说着,就生怕被人看见,急忙咬着嘴唇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