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一声不吭,轻轻地穿过房间,她的脸和眼睛始终正对着王子。她来到壁炉附近,打开嵌在墙上的一个小柜子的柜门,抓出一把绿色的粉末,把这些粉末撒在了火上。粉末并没有发出亮光,却散发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甜香气味。在接下去的谈话中,那个气味越来越浓,充满了整个房间,使人很难思考问题。随即,她取出一件类似曼陀林琴的乐器,开始用手指弹奏起来--一种持续不断的、单调的咚咚声,几分钟后,你就对它不以为然了。你越是不注意它,那个声音越是深入到你的大脑和血液中去,使得你的头脑无法工作。她弹奏了一会儿之后(那个甜丝丝的气味已经很浓了),开始用一种甜蜜的、静静的声音说了起来。
“纳尼亚?”她说,“纳尼亚?在你的胡言乱语中,我时常听殿下提起那个名字。亲爱的王子,你病得很厉害。并没有一个叫纳尼亚的国家。”
“不对,有这个地方,女士,”浦都格伦说,“你瞧,刚好我这一辈子都住在那里。”
“真的吗,”女巫说,“请你告诉我,那个国家在哪儿呢?”“就在上面,”浦都格伦坚毅地说着,朝头顶上指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怎么会呢?”女王说着,发出一阵和善的、轻柔的、音乐般的笑声,“在房顶的石头和泥灰之上会有一个国家?”
“不对,”浦都格伦一边说,一边努力恢复正常的呼吸,“它是在地上世界。”
“请问这个……你怎么叫它来着……这个地上世界是什么样儿?它在何处?”“噢,别发傻了,”斯克拉布说,他正在拼命地抗拒甜香味儿和弹拨声的魔法,“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它就在上边,在上边你可以看到天空、太阳和星星。对了,你自己也去过那里。我们在那边见过你。”
“我求你发发慈悲,小兄弟,”女巫大笑道(你不可能听到比这更动听的笑声了),“我可不记得见过你们。做梦时,我们经常会在奇怪的地方遇见我们的朋友。除非大家都做同样的梦,否则你不能要求他们记住梦的内容。”
“女士,”王子严厉地说,“我已经告诉陛下,我是纳尼亚王的儿子。”“的确是的,亲爱的朋友,”女巫用一种宽慰的声音说道,似乎她是在迁就一个孩子,“在你的幻想中,你将成为许多想象出来的国家的王。”“我们也去过那里。”吉尔厉声说道。她很生气,因为她可以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魔法逐渐控制住了自己。当然,她仍然还能够感觉到,这个事本身就表明,魔法还没有完全占据上风。
“我可不怀疑,你也是纳尼亚的女王,漂亮的孩子。”女巫用同样诱哄的、半带嘲讽的语调说道。
“我可不是这一类人物,”吉尔一边说着,一边还跺着脚,“我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哎呦,这个游戏可比那一个更加有趣,”女巫说,“告诉我们,小姑娘,这另一个世界在什么地方?在我们的世界和那个世界之间,有什么车船来往吗?”
不用说,很多事情一下子涌进了吉尔的脑海:实验学校、阿黛拉·潘尼法热、她自己的家、收音机、电影院、汽车、飞机,配给购物本和排长队。但这些都显得很模糊而且遥远。(咚--咚--咚--女巫还在一个劲儿地拨弄着琴弦。)吉尔想不起来我们世界中那些事物的名字。这一次,她没有想到自己是受了魔法的迷惑,因为这时魔法已经开始大施淫威。当然,你受到的迷惑越深,你越是自以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她情不自禁地说道(在那个时刻,能够说出来会感到轻松一些):“对,我想,另外那个世界一定是个梦。”
“不错,那只不过是个梦。”女巫说,她还在不停地弹拨着琴弦。“对,只是一个梦。”吉尔重复道。“从来都没有那样一个世界。”女巫说。“是的,”吉尔和斯克拉布说,“从来没有那样一个世界。”“除了我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世界。”女巫说。“除了你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世界,”他们同声说道。浦都格伦还在苦苦挣扎。“我不大明白你们说的只有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呼吸困难的人,“你可以弹拨那个琴,直到把手指都弹破,仍然无法使我忘记纳尼亚,忘记整个地上世界。我们将再也看不到它了,我毫不奇怪。你也许已经把它毁灭了,让它变得像这里一样黑暗,也说不定。很有可能的事儿。但我知道自己到过那里。我见过满是繁星的夜空。清晨我看见太阳从大海上升起,夜晚又落到群山背后。我看到过正午高挂在天上的太阳,阳光灿烂,我都不敢抬眼去看。”
浦都格伦的话起到了使人清醒的效果,另外三个人感到又能够正常呼吸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是刚刚苏醒过来的人。
“嘿,就是这样!”王子嚷道,“当然了!愿阿斯兰祝福这个诚实的沼泽人。在刚才那几分钟,我们都在做梦。我们怎么能够忘记它呢?当然我们都看见过太阳。”
“天啊,我们是看到过!”斯克拉布说,“说得对,浦都格伦!我真的相信,你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有头脑的人。”
这时传来了女巫的声音,就像是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三点钟,从一个古老的花园里高大的榆树上,林鸽所发出的轻柔的咕咕叫声。那个声音说道:
“你们所说的这个太阳是什么呢?你们说的这个词有什么意义吗?”“是的,肯定是有意义的,”斯克拉布说。
“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吗?”女巫问道(咚,咚,咚,琴弦还在不停地响着)。
“回陛下的话,”王子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答道,“你看那盏灯。它是圆形的,黄色的,发出光来照亮了整个房间,并且悬挂在房顶上。我们称之为太阳的东西,就像那盏灯,不过它比灯要大很多,也明亮得多。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发出光来,照亮了整个地上世界。”
“挂在什么上面,阁下?”女巫问道。当他们都在思考如何回答她时,她又带着轻柔的、银铃般的笑声补充道:“你们明白吗?当你们想要弄清楚这个太阳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你们无法告诉我。你只会对我说,它就像是那盏灯。你们的太阳是一场梦,在那场梦中,一切都是从那盏灯复制来的。那盏灯是一个真正的物体,太阳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一个童话故事。”
“是的,现在我明白了,”吉尔用一种迟钝的、失望的声音说道。“一定是这样。”她说的时候,自认为这话非常合理。
女巫缓慢地、一本正经地重复道:“根本没有太阳。”他们都不做声。她又用更加轻柔而低沉的声音重复道:“根本没有太阳。”停顿了一会儿,经过内心的一番挣扎,他们四人异口同声说道:“你说得不错。根本就没有太阳。”能够屈服并且说出这句话来,他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从来没有什么太阳。”女巫说。“对。从来没有什么太阳。”王子、沼泽人和孩子们齐声说道。在刚才的几分钟里,吉尔感到,自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想起某个事情。
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却很难说出口来。她觉得仿佛有巨大的重量压在自己的嘴唇上。最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还有阿斯兰。”“阿斯兰?”女巫说着,稍微加快了弹拨的速度,“好动听的名字!那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把我们从我们自己的世界呼召过来的伟大狮子,”斯克拉布说,“是他差遣我们到这个世界来寻找瑞连王子的。”
“狮子是什么?”女巫问道。“噢,真见鬼!”斯克拉布说,“你竟然不知道?我们该怎样向她描述呢?你总见过一只猫吧?”“那还用说,”女王说,“我喜欢猫咪。”
“好吧,狮子有点儿--注意,只不过有一点--像是特大号的猫--长着鬃毛。至少,不像马的鬃毛,你要知道,更像是法官的假发,是黄颜色的,非常结实。”
女巫摇了摇头。“我明白了,”她说,“你们所谓的狮子,就像你们的太阳一样,对我们来说都是虚无飘渺的。你们见到过灯,于是你们幻想出一个更大更亮的灯,把它叫做太阳。你们见过猫,于是你们想要一只更大更好的猫,把它叫做狮子。好啦,说实在的,这只是编造出来的好听的故事,如果你们年纪再小一点,那倒挺适合你们。假如你们不复制我的真实世界,你们就什么都编造不出来,看看吧,我的世界才是唯一的世界。即使你们两个孩子玩这种游戏,年龄也已经偏大。至于你,王子殿下,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真够丢脸的!你玩这样的把戏不觉得害臊吗?得啦,你们都听着。抛开这些幼儿园的玩意儿。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有工作要你们做。根本没有纳尼亚,没有地上世界,没有天空,没有太阳,没有阿斯兰。行啦,都去上床睡觉吧。明天让我们开始过更加明智的生活。但首要的事是去上床睡觉。美美地睡上一觉,柔软的枕头,不做蠢梦的睡眠。”
王子和两个孩子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他们的脸颊通红,眼睛半睁半闭,浑身乏力。魔法差不多已经完全控制了他们。浦都格伦拼起全身的力气,走到炉火边,做了一件非常英勇的事情。他知道,火对自己的伤害不像对人的伤害那么严重。因为他的脚(他光着脚丫)上长着蹼,就像鸭蹼一样是冷血的而且很坚硬。然而,他也知道,火还是会把他烧得很痛。事实的确是这样。他用自己的光脚丫踩在火堆上,把平壁炉里的大部分火都踩灭了。顷刻之间,三件事同时发生了。
第一件,那股浓烈的甜香味减轻了很多。尽管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但相当一部分已经成了灰烬,空气中飘浮着的气味大多是沼泽人烧伤的糊味,那可不是魔法的气味。众人的头脑立刻就清醒了不少。王子和两个孩子又抬起头来,睁开了眼睛。
第二件,女巫一改她到目前为止一直使用的甜蜜音调,扯着嗓子用可怕的声音叫道:“你在做什么?你再敢动我的火,脏泥人,我就把你血管里的血变成火。”
第三件,疼痛本身使浦都格伦的头脑刹那间清醒异常,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要破解某些魔法,没有什么比疼痛的强烈刺激更有效了。
“一句话,女士,”他说着,忍住疼痛,一瘸一拐地从灰烬上走出来,“一句话。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我并不怀疑。我这个人总喜欢看到最糟糕的一面,然后再摆出最乐观的样子来面对。所以我并不否认你的话。即便如此,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假如我们只是曾经梦见过,或者是编造出来所有那些事物--树木、青草、太阳、月亮、星星,还有阿斯兰本人。假如我们只是梦到的。那么,我所能说的就是,那些编造出来的事物看来要比真实的事物重要得多。假如你这个漆黑的深坑王国就是唯一的世界。好吧,它给我的印象不过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地方。想到这里,还真的十分好笑。假如你是对的,我们都是在玩游戏的小孩子。但四个玩游戏的小孩子可以玩出一个游戏世界,使你的真实世界变为虚幻。这正是为什么我要站在游戏世界一边。即使那里没有阿斯兰的领导,我也要站在阿斯兰的一边。即使没有纳尼亚,我也要努力像一个纳尼亚人那样活着。所以,多谢你为我们准备的晚餐。如果两位先生和这位年轻女士准备好了,我们将立刻离开你的宫廷,在黑暗中出发,用我们的一生来寻找地上的世界。我认为,尽管我们的生命非常有限,假若那个世界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枯燥乏味,早些离去也并没有多大损失。”
“噢,好哇!老浦都格伦真棒!”斯克拉布和吉尔欢呼道。就在这时,王子突然叫道:“小心!注意女巫。”这一看不当紧,他们的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乐器从她的手中掉落在地上。她的手臂看样子跟身体长在了一起。她的双腿互相缠绕着,两只脚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绿裙的长长下摆变粗变硬了,似乎跟她盘绕着的双腿那个扭曲的绿柱子成为了一体。那个扭动的绿柱子盘来绕去,好象是没有关节,再不然就是浑身到处都是关节。她的头向后仰着,鼻子越来越长,除了眼睛,她脸上的其他部分都不见了。那是一双巨大的、火红的眼睛,没有睫毛,也没有眉毛。这一切都需要花费时间来描述。这些变化发生得太快,只来得及看,来不及详细叙述。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变化就已经完成了。女巫变成的巨大蟒蛇,像毒药一样绿莹莹的,有吉尔的腰那么粗,她那令人憎恶的蛇身已经在王子的腿上缠绕了两三圈。她快如闪电般的又一次缠绕过来,想要把他拿剑的手臂束缚在他的身边。恰好王子即时地闪躲开来。他高举起双臂,因此没有给缠住。那个活的圈套仅仅缠住了他的胸部--一旦收紧,就会像劈柴火一样把他的肋骨挤断。
王子用左手抓住蛇的脖子,使劲地卡着,想要让它窒息。这使得它的脸(如果你还可以称之为脸的话)距离他自己的脸只有五英寸左右。蟒蛇那分叉的舌头可怕地伸出来,又收回去,但却够不着他。他右手握剑,向后举起,准备竭尽全力给它狠狠的一击。与此同时,斯克拉布和浦都格伦也都抽出他们的兵器,冲上来助他一臂之力。三把剑同时砍下:斯克拉布的一剑落在王子左手下边的蛇身上(甚至没有刺破蛇的鳞片,根本不起作用),但王子和浦都格伦的两把剑都砍在了蛇的脖子上。即便这样,也还没有置它于死地,只不过使它放松了在瑞连腿上和胸口上的缠绕。他们不停地砍杀,终于砍掉了蛇的脑袋。蟒蛇断气很久之后,它的身子还像一段电线一样,在那里盘旋扭动。你可以想象得到,地板上乱成了一团。
等王子喘过气来,才说道:“先生们,谢谢你们。”三个征服者站在那里喘着粗气,面面相觑,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吉尔则明智地坐了下来,保持着静默。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真希望自己不要晕倒--不要哭鼻子--不要做什么傻事。”
“我母后的仇终于报了,”过了一会儿,瑞连说道,“无疑,这就是多年前我在纳尼亚森林的泉边,徒劳无益追寻的那条大蛇。这么多年来,我做了杀害我母亲凶手的奴仆。先生们,我很高兴,这个邪恶的女巫最后总算露出了原形。否则我难以狠下心来杀死一个女子,再说这也有损我的名誉。我们需要照看一下那位女士。”他指的是吉尔。
“我没事儿,谢谢。”吉尔说。“女孩子,”王子说着,向她鞠了个躬,“你很勇敢,因此,我毫不怀疑,在你们的世界里,你出身于一个高贵的世家。来吧,朋友们。这里还剩下一些酒。让我们振作一下精神,每个人为他的同伴干杯。然后,再去执行我们的计划。”
“这个主意不错,陛下。”斯克拉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