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说到葬礼。”浦都格伦又开腔了。听到身后半人马在踢踏着蹄子,吉尔猛地用双臂搂住他细细的脖子,在他那泥巴一样的脸颊亲吻了一下,这使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尤斯塔斯则紧紧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他们俩转身向半人马跑了过去,沼泽人歪倒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道:“喔,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那样。尽管我是一个英俊的家伙。”
无疑,骑在半人马身上是一个很大的荣誉(除了吉尔和尤斯塔斯,也许当今活在世上的人谁都享受不到),但是却很不舒服。凡是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没有谁敢提议给半人马装上马鞍。骑在光溜溜的背上并不好玩,如果你像尤斯塔斯一样,从来都没有学过骑马的话,就会更加感到不适。半人马以一种庄重亲切的、成年人的方式表示礼貌,他们慢慢地跑着,穿过纳尼亚的树林。一路上,他们头也不用回,不停地给孩子们讲述着草本植物和根茎的性能、行星的影响力、阿斯兰九个名字的意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由于颠簸,两个孩子感到很不舒服。但不管多么难受,要是能够再去这样走上一遭,要是能够再一次看到那些林中空地,那些覆盖着前夜积雪的耀眼的山坡,再一次遇到兔子、松鼠和鸟儿向你道早安,再一次呼吸到纳尼亚的空气,再一次听到纳尼亚树木的声音,他们宁愿舍弃一切。
他们来到了河边。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蓝色的河水在最后一座桥(位于整洁的、有着红色房顶的小镇伯鲁那)下静静流淌着,闪烁着光芒。他们登上平板的驳船,由渡船夫,也就是摆渡沼泽人,将他们送过河去。在纳尼亚,大多数捕鱼和水上的工作都是由沼泽人来承担。过了河,他们骑在半人马身上,沿着河南岸继续前行,很快就来到了凯尔帕拉维尔。就在到达的那一瞬间,他们看见一艘色彩鲜艳的船,就是他们刚一踏上纳尼亚就看见的那一艘船,像一只大鸟一样在水面滑行。文武百官又一次聚集在城堡和码头之间的绿色草地上,前来欢迎卡斯宾王返航。瑞连站在海边迎接父王。他已经脱去了黑色的服装,身上披着大红斗篷,里面穿着银色的铠甲,头上没有戴帽子。在他旁边是坐在小驴车里的矮人特伦普金。孩子们明白,自己无法穿过拥挤的人群。再说,他们现在感到十分羞怯。于是,他们询问半人马,自己能否在他们的背上多坐一会儿,以便从众人的头顶上望过去,看见所发生的一切。半人马表示同意。
在船的甲板上,人们吹响了银色的喇叭,喇叭声在水面上显得很是嘹亮。水手们抛下一根绳子,老鼠们(当然是会说话的老鼠)和沼泽人使船被绞船索曳动,很快地靠近码头。人群中的乐师们开始演奏庄严的凯旋音乐。很快,国王的大船靠岸了,老鼠们在船的过道上跑来跑去。
吉尔期待着老国王走下船来。但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一位脸色苍白的大臣来到岸上,在王子和特伦普金面前跪下致意。他们三个人的脑袋紧紧靠在一起,交谈了几分钟,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音乐还在继续演奏,然而,你可以感觉到,每个人都开始变得不安起来。这时,四名骑士抬着一个东西,缓缓地出现在了甲板上。当他们顺着跳板走过来时,你可以看出他们抬的是什么了:是老国王躺在一张床上,脸色异常苍白,一动也不动。他们把他放了下来。王子在他身边跪下,拥抱他。他们可以看见,卡斯宾王举起一只手来祝福他的儿子。大家齐声欢呼起来,只是欢呼声不够热烈,因为人们都感到有些不太对头。这时,国王突然一头栽倒在枕头上。乐师停止了演奏,到处是死一般的静寂。跪在床前的王子,将头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人们窃窃私语,来回走动。接着,吉尔注意到,所有戴着宽边帽、无边女帽、头盔,或是兜帽的人都把帽子摘了下来--包括尤斯塔斯在内。随即,吉尔听到了城堡上传来沙沙声和旗帜摆动的声音,她抬头观看,发现上面有金色狮子的大旗降到了旗杆的一半。在这之后,音乐又一次缓缓地、无情地演奏起来,如诉如泣的弦乐声,悲哀的号角声,那个曲调令你伤心欲碎。
他们俩从半人马的背上滑下来(半人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我真希望自己还待在家里。”吉尔说。尤斯塔斯点了点头,咬着自己的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来了。”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他们转过身来,看到了狮王本人。他显得那么明亮,那么真实,那么强壮,与他相比,其他的一切顿时都黯然失色,变为虚幻。转眼之间,吉尔忘记了纳尼亚驾崩的国王,只记得自己如何使尤斯塔斯掉下悬崖,自己如何差点儿搞砸了所有的标记,想起了所有的顶嘴与争吵。她想要说一声“对不起”,却说不出来。狮子用目光示意他们走上前来,他弯下身子,用舌头舔了一下他们苍白的面孔,说道:
“不要再想那些事了。我不会总是责备。我派你们去纳尼亚执行的任务,你们已经完成了。”
“请问,阿斯兰,”吉尔说,“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我来就是要带你们回家的。”阿斯兰说着,张开大嘴吹起气来。但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感觉到在空中飞行,恰恰相反,他们还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阿斯兰吹出的强大气流刮走了大船、死去的国王、城堡、白雪和冬天的天空。所有这些东西就像烟圈儿一样,在空中飘走了。突然,他们站在了平坦的草地上,沐浴着盛夏灿烂的阳光,周围是参天大树,旁边有一条明澈清凉的溪流。他们知道,自己又一次来到了阿斯兰的山上,在纳尼亚所属的世界的尽头之上,在那一切的外边。但奇怪的是,卡斯宾王的哀乐还在继续响着,没有人知道那声音来自何处。狮王走在前面,他们沿着溪流行走。这时,狮子变得无比美好,哀乐声则令人肝肠寸断,吉尔不知道,是哪一个感动得她热泪盈眶。
到末了,阿斯兰停下脚步,孩子们朝溪流望去。在溪流金色沙砾的河床上,躺着死去的卡斯宾王,溪水像是液体玻璃一样从他的身上流过。他长长的白色胡须就像水草,在水中摆动着。他们三个站在那里,都哭了起来。狮子也在哭泣,滴下大颗的眼泪。他的一颗眼泪如果是一颗珍珠的话,那将要比整个地球还要宝贵。吉尔注意到,尤斯塔斯哭起来既不像一个小孩子,也不像一个想要掩人耳目的男生在哭泣,而是像一个成年人痛哭失声。至少,那是她所能做出的、最接近事实的感受。其实,正如她所说的,在那个山上,人们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年龄差距。
“亚当的儿子,”阿斯兰说,“到那个灌木丛里,拔一根荆棘刺,拿来给我。”
尤斯塔斯遵命而行。那根刺有一英尺长,像剑一样尖利。“把它扎进我的脚掌,亚当的儿子。”阿斯兰说着,举起了右前爪,朝尤斯塔斯伸展开巨大的爪垫。“我一定要这样做吗?”尤斯塔斯问道。“是的。”阿斯兰说。
尤斯塔斯只好咬紧牙关,把刺扎进狮子爪子的肉垫之中。一大滴鲜血流了出来,比你见过的或想象到的所有红色都更加鲜艳。鲜血啪的一声滴进了国王尸首上的溪水中。就在这一刻,悲哀的乐曲停止了。死去的国王开始发生变化。他白色的胡须变成了灰色,又从灰色变成了黄色,接着变短,最后完全消失了。他凹陷的脸颊鼓了起来,有了血色,皱纹被抚平了,他睁开眼睛,眉开眼笑,猛地一跃而起,站在了他们面前--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或者说,是一个男孩子。(吉尔说不清楚,因为在阿斯兰的国度里,人们的年龄没有太大的区别。当然,在这个世界里,最愚笨的孩子往往最幼稚,而最愚昧的成年人则格外老成持重。)他扑向阿斯兰,使劲儿地张开双臂,紧紧搂着狮子粗大的脖子,给了阿斯兰许多吻,一个国王的有力的吻。阿斯兰也给了他许多狮子的野性的吻。
最后,卡斯宾转过身来,看着另外两位。他又惊又喜地大笑起来。“怎么!尤斯塔斯!”他说,“尤斯塔斯!你真的到达了世界的尽头。
我那把仅次于最好的宝剑,就是你用来砍海蛇的那把剑,怎么样啦?”尤斯塔斯伸出双手,向他走近一步,但马上又退了回来,脸上现出一些惊诧的表情。
“注意!喂,”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些都挺好的。但你不是--?我是说,你刚才不是--?”
“噢,不要做一个大傻瓜,”卡斯宾说。“可是,”尤斯塔斯说,一边望着阿斯兰,“他不是--嗯--死了吗?”“是的,”狮子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吉尔认为)他差不多像是在笑,“他曾经死过。你要知道,大多数人都死过。就连我也死过。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从未死过。”
“噢,”卡斯宾说,“我明白是什么在困扰你了。你以为我是个鬼魂,或者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可是你看不出来吗?如果我现在出现在纳尼亚,那我就是个鬼魂,因为我不再属于那里。然而在自己的国家,一个人绝不会成为一个鬼魂。如果我进入你们的世界,我也许还是个鬼魂。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猜想,既然你来到了这里,那儿也不再是你的世界了。”
孩子们的心头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希望。阿斯兰却摇了摇他那长满鬃毛的脑袋。“不对,亲爱的,”他说,“当你们在这里再次见到我时,你们将要留下来。但现在还不行。你们必须返回自己的世界,再待上一段。”
“阁下,”卡斯宾说,“我一直都想要去看一眼他们的世界。那个想法有错吗?”
“我的儿子,既然你已经死过一次,你再也不会想要错误的东西了。”阿斯兰说,“你将会看到他们的世界--用他们的时间来衡量,只是五分钟。对你来说,五分钟就足以解决问题了。”阿斯兰对卡斯宾解释了吉尔和尤斯塔斯回去后将要面对的形势,以及实验学校的方方面面。看来他对学校的了解并不亚于他们。
“女儿,”阿斯兰对吉尔说,“到那棵灌木上折一根软枝条。”她照做了。那根软枝条一到她的手里,就变成了一根漂亮的、崭新的短马鞭。
“现在,亚当的儿子们,拔出剑来,”阿斯兰说,“但只能用剑面,因为我差遣你们去与懦夫和孩子们作战,而不是去与战士抗衡。”
“你跟我们一起去吗,阿斯兰?”吉尔问。“他们只能看到我的背影。”阿斯兰答道。他带领他们快速穿过树林,还没有走出几步,实验学校的围墙就出现在他们面前。阿斯兰大吼了一声,这吼声震得太阳都在空中抖动了起来,前面有三十英尺的墙顷刻倒塌了。他们从墙的缺口望进去,看到了下边学校的灌木丛,看到了体育馆的房顶,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秋季天空之下,跟他们刚开始历险时一模一样。阿斯兰向吉尔和尤斯塔斯转过身来,朝他们吹气,并用舌头舔了一下他们的前额。随后,他在自己弄倒的墙缺口中卧了下来,金色的脊背朝向英国,他那威严的脸庞朝着自己的国度。这时,吉尔看见一些非常熟悉的身影穿过月桂树林,朝他们跑来。
大部分坏孩子们都来了--阿黛拉·潘尼法热、乔蒙德利·梅杰、伊迪丝·温特布罗特、“有斑点的”索尼、大块头班尼斯特,还有盖勒特家那对讨厌的双胞胎。但突然他们都停了下来,脸色大变,他们脸上那些下贱、自负、残忍,以及卑怯的表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的神色。因为他们看到墙坍塌了,一头小象大小的狮子躺卧在缺口中,有三个人,穿着光彩夺目的服装,手里拿着武器,向他们冲杀过来。三个人充满了阿斯兰所赐予的力量,吉尔挥舞着马鞭向那些女生抽打,卡斯宾和尤斯塔斯则用剑的平面击打那些男生。两分钟后,所有的小霸王都发疯般地逃跑了,嘴里还在叫着:“谋杀!法西斯分子!狮子!这不公平。”校长(附带提一下,那是位女士)也跑了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看到狮子、倒塌的墙壁,以及卡斯宾、吉尔和尤斯塔斯(她并没有认出他们),就歇斯底里大发作,跑回房间,开始给警察局打电话,报告有一头狮子从马戏团跑了出来,还有逃跑的罪犯把墙给撞塌了,而且手里还拿着宝剑。趁着这个乱糟糟的时机,吉尔和尤斯塔斯悄悄溜回了宿舍,脱下发光的衣服,换上普通的服装。卡斯宾则打道回府了。阿斯兰一声令下,围墙又恢复了原状。等警察赶到,他们既没有看见狮子,也没有看见倒塌的围墙,只见校长疯疯癫癫的。于是,人们对整个事件进行了调查。在调查的过程中,实验学校的种种内幕被揭露出来,大约有十个人被开除了。打那以后,校长的朋友们发现,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校长,便让她做了一名巡视员,与其他的校长们打交道。他们发现,她连这个工作也不能胜任,就把她送进了议会,她在那里倒是如鱼得水,自得其乐。
一天夜里,尤斯塔斯把他发光的衣服偷偷地埋在了校园。吉尔则把衣服悄悄带回了家,假期里她穿着这身服装参加了一场化妆舞会。也就是从他们历险那一天起,实验学校发生了可喜的变化,后来成为一所相当优秀的学校。吉尔和尤斯塔斯一直保持着友谊。
在遥远的纳尼亚,瑞连王埋葬了他的父亲--航海者卡斯宾,即卡斯宾十世,并且哀悼他。瑞连英明地统治着纳尼亚,在他统治期间,纳尼亚是一片幸福的土地。而浦都格伦(三周后,他的脚就完好如初)时常指出,早晨阳光灿烂,下午往往大雨连连,你不能期待好日子永远持续。山坡上的洞口还敞在那里,在炎热的夏日,纳尼亚人经常会带着船和灯笼进去,他们下到水边,乘船在凉爽、幽暗的地下海面上游弋,唱着歌儿,互相讲述着地底深处城市的故事。如果你自己有机会去纳尼亚,千万别忘了去看一眼那些洞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