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保证这是真的?”一个绅士问道。“我亲眼看到的,”夏斯塔说,“我看见他们了。从塔西班我一路上都在跟他们赛跑。”“步行吗?”那个绅士又问,微微扬起两条眉毛。“马儿——留在隐士那里了。”夏斯塔答道。
“不要再问他了,达林,”鲁恩王命令道,“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诚实。先生们,我们必须骑马赶回去。多出来的那匹马给这个孩子骑。朋友,你能骑马飞奔吗?”
作为回答,夏斯塔把脚伸到牵过来的那匹马的马蹬里,转眼之间,他就坐在了马鞍上。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他骑到布里身上已有上百次,跟他第一次上马相比,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当时,布里说他爬到马背上,好像在爬一个草垛子。
他高兴地听到达林对国王说:“陛下,这个孩子上马时身手不凡。我敢说,他拥有贵族的血统。”
“他的血统,是啊,这话很有道理。”国王说。他再一次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紧盯着夏斯塔,他那双坚定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渴望的神情。
此刻,所有的人都驱马轻快地小跑起来。夏斯塔的马鞍很舒适,但他却伤心地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使用缰绳,骑在布里背上时,他从来都没有摸过缰绳。他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观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就像我们中有些人赴宴时,不清楚该如何使用刀叉时所做的一样),试着把手的姿势摆正确。但他却不敢真地去指挥马儿,他相信马会跟随众人一道前行。这匹马当然是一匹普通的马,而不是会说话的马。可是它却有足够的聪明,懂得背上这个陌生男孩既没有鞭子,也没有踢马刺,因此无法真正地主宰局势。这正是夏斯塔很快落到队伍末尾的原因。
即便如此,他前进的速度也相当快。再没有蚊蝇叮扰,吹拂在脸上的空气芬芳甘美。他的呼吸已经恢复正常。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自从塔西班(似乎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开始,他头一次感到心情舒畅。
他抬起头来,观看是否离山顶又近了一些。令人失望的是,他根本看不到山顶了,只有一团模糊的、灰蒙蒙的东西出现在面前。他以前从未到过山区,因此感到惊讶。“这是云雾,”他自言自语道,“云落了下来。我明白了。登上这些山,人其实已经登上天了。我来看看云雾里面是什么样子。太好玩啦!对此,我还时常感到好奇呢。”在他左边靠后的地方,太阳已经准备落山了。
这时,他们来到一段崎岖的山路上,依然在火速奔驰。夏斯塔的马落到了最后面。有一两次拐弯时(现在路的两边都有森林),他会暂时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接着,他们一头冲进了浓雾中,或者说浓雾笼罩住了他们。天地都变成了灰色。夏斯塔没有预料到,置身于云雾中居然是这么的阴暗潮湿,灰色也迅速地转变成了黑色。
队伍前边,有人不时地吹响号角,每一次号角声听起来都更远了。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了,他想,转过下一道弯儿,应该就能看到了。可是转过弯之后,其他人还是踪迹皆无。事实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马现在走了起来。“继续前进,马儿,快跑,”夏斯塔催促道。就在这时,传来了微弱的号角声。布里曾一再告诫他,要把脚跟朝外,因此夏斯塔认为,一旦他的脚跟碰到马肚子,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那么,现在有机会来验证了。“注意,马儿,”他说,“如果你不提起精神,你知道我会怎么做?我要用脚跟来踢你。我真的要这么做了。”马儿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于是,夏斯塔在马鞍上坐稳了,两个膝盖夹紧,咬紧牙关,拿脚跟用力地去踢马的肚子。
结果,马儿装模作样地小跑了五六步,就又放缓了步伐,行走起来。这时,天已经黑了,前面的人也不再吹响号角。唯一的声音是树枝上啪嗒啪嗒的滴水声。
“好吧,我猜想,有时慢慢行走也能到达某个地方,”夏斯塔自言自语道,“我只希望,不要撞见拉巴达西和他的队伍。”
他觉得行进了很久,一直都是漫步而行。他开始恨这匹马,同时感到饥肠辘辘。
很快来到一个岔路口,他正在猜测,那条路通往安发德。突然,后面传来了快马奔驰的声音,这使他不由地大吃一惊。“拉巴达西!”夏斯塔想。他不知道拉巴达西会选择哪条道路。“如果我走一条路,”夏斯塔盘算着,“他也许会走另一条路。我若呆在岔路口上,肯定会被逮着。”他跳下马来,牵着马尽快朝右边的那条路走去。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两分钟的工夫就到了跟前。夏斯塔意识到,他们来到了岔路口。他屏住呼吸,等着看他们走哪条路。
传来一声低沉的命令——“停!”——接着是马儿发出的一阵响声——喷鼻息,马蹄在原地踢踏,以及马咬嚼子的声音,还有人们轻轻拍马脖子的声音。有一个人开始讲话:
“全体注意,”那个声音说,“现在我们距离城堡只有二百来米了。牢记你们的命令。我们要在日出时到达纳尼亚,一旦到了纳尼亚,你们要尽量少杀人。在这次冒险行动中,你们要把纳尼亚人的每滴血看得比自己的几斤血更加宝贵。我指的只是这一次的冒险行动。以后,诸神必将赐给我们一个更加开心的时刻,那时,你们一定不要让凯尔帕拉维尔和西边旷野之间留下一个活口。我们还没有到达纳尼亚。在阿陳兰这边是另一码事。进攻鲁恩王的这个城堡,速度至关重要。要秀一下你们的勇气,在一个小时内攻占它。我将把它交给你们。我自己什么都不要。把城中所有的蛮族男人都给我杀掉,包括昨天出生的男婴,其余的一切都归你们随意分配——女人、黄金、首饰、武器和美酒。我若看到攻城时畏缩不前的人,就要把他活活地烧死。奉塔西那不可战胜的、不屈不挠的名——前进!”
一阵轰响的马蹄得得声,队伍开始行动了。夏斯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夏斯塔觉得,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才过完。尽管他一整天说的想的都是“两百骑兵”,他并没有意识到那到底有多少。最后马蹄声逐渐消失,他又一次独自听着树木滴水的细微声响。
现在知道了去安发德的路,他却不能去了,因为那意味着自投罗网。“我到底该做些什么呢?”夏斯塔自言自语道。他重新上马,沿着他所选择的那条路往前行走,心中怀着一线希望,说不定能找到一间农舍,他也许可以讨到一顿饭并在那里留宿。当然,他也想回到留在修道院的阿拉维斯、布里与和文的身边,但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不管怎么着,”夏斯塔说,“这条路一定通往某个地方。”所谓的某个地方要看你想去哪里。在某种意义上,这条路通往的地方,却是越来越稠密、温度越来越低、漆黑一团而又在滴着水的树木。奇特的寒风裹挟着薄雾而来,却没有将薄雾吹走。如果他对山区熟悉的话,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攀登到了很高的地方——也许就在一个关隘的顶端。但夏斯塔对于山脉一无所知。
“我真的认为,”夏斯塔说,“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男孩。除了我,别人都顺风顺水。那些纳尼亚的王公贵妇们安全逃离了塔西班,我却被留了下来。阿拉维斯、布里还有和文都舒舒服服地待在老隐士那里,只把我一个人差派出来。鲁恩王和他的手下一定平安返回了城堡,赶在拉巴达西之前关上了城门,而我却被关在外面。”
由于极度的疲劳和饥饿,他不禁自哀自怜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一个突然的惊吓终止了这一切哀怨。夏斯塔发现,有人在他旁边走着。
周围黑咕隆咚的,对面不见人影,那个东西(或者是人)悄无声息地移动,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他听到的只是呼吸声,那位看不见的同行者的呼吸声很深长,夏斯塔感到,那是一个大个头的生物。他是逐渐才注意到这个呼吸声的,并不知道它在自己身边走了多久。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
他马上联想到,自己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北方各国有巨人族。他吓得咬住了嘴唇。现在真的有了哭泣的必要,可他却不再哭泣了。
那个东西(除非它是个人)仍然静静地走在他的身边,夏斯塔开始希望,这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正当他确信这只是幻想的时候,突然从身旁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深沉的、寓意丰富的叹息。那绝对不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他甚至感到,那声叹息的热气吹拂到了自己冰冷的左手上。
如果他骑着一匹骏马——或者他知道怎么驾驭他的马——也许他会不顾一切的纵马狂奔。然而,他知道自己无法让那匹马奔跑起来。于是他信马由缰,放缓了步伐。那个看不见的同伴还在他身边走着,深深地呼吸着。他再也忍不住了。
“你是谁?”他用耳语般的声音问道。
“一个等你说话等了很久的人。”对方回答,声音不大,但却宏亮而低沉。
“你是——你是一个巨人吗?”夏斯塔又问。“你也可以叫我巨人,”那个大嗓门说,“但我与你所说的巨人族不同。”夏斯塔瞪大眼睛,看了半天,说道:“我一点儿也看不见你。”然后(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他几乎尖叫道,“你不是——不是死人,是吧?噢,请——请走开。我怎么惹着你啦?噢,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他又一次感觉到那个生灵吹拂到他脸上与手上的热气。“瞧,”他说,“这不是鬼魂的气息。给我讲讲你的伤心事。”由于这个温暖的气息,夏斯塔有些放心了。于是他开始讲述:自己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如何被一个渔夫粗暴地带大。接下去,他讲了自己逃跑的故事,途中如何被狮子追赶,被迫游泳逃命。关于他们在塔西班遇到的种种危险,还有他在古墓旁度过的夜晚,沙漠中的野兽如何朝他嚎叫。他又讲到沙漠中行进时的酷热与干渴,以及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另一头狮子如何追赶他们,并且抓伤了阿拉维斯。最后,他讲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我可不把你这些叫做不幸。”大嗓门说。“你不觉得,遇到这么多狮子是运气不好吗?”夏斯塔问。
“其实只有一头狮子。”那个声音答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刚才告诉你了,第一夜至少有两头,后来——”“只有一头,但他跑得很快。”
“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那头狮子。”夏斯塔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个声音接着说道:“我就是逼着你与阿拉维斯会合的那头狮子;我就是在古墓旁安慰你的那只猫;是我在你睡觉时赶走了豺狼;我就是在最后一英里用恐惧给马儿加添力量的那头狮子,以便你能及时赶到鲁恩王那里;我也是那头你不记得的狮子,当幼小的你奄奄一息地躺在船上,是我把小船推到了岸边,一个半夜坐在那里的人收养了你。”
“那么,是你抓伤了阿拉维斯?”“是我。”
“为什么呢?”“孩子,”那个声音说,“我正在讲的是你的故事,而不是她的故事。
我对每个人只讲他自己的故事。”“你到底是谁?”夏斯塔又问。
“我自己,”那个声音回答,非常低沉,以至于把大地都震动了。他又重复道,“我自己,”这一次洪亮清晰而又欢快。接着是第三遍“我自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而又好像来自四面八方,使得树叶子都在簌簌作响。夏斯塔不再惧怕这声音出自一个要吃他的野兽,或是一个鬼怪。他的身子由于新的的原因而战栗起来。然而,他感到由衷的欣喜。迷雾正在由黑色转为灰色,再由灰色转为白色。这大概已经持续了一些时间,由于他在讲话,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事物。现在,环绕他的白色迷雾在闪闪发光,他忍不住眨起眼睛来。听到前方有鸟儿在歌唱,他知道黑夜终于过去了。如今他可以轻易地分辨出马的脑袋、耳朵和鬃毛来。左边一道金色的光芒照射在他们身上。他以为,那是阳光。
他扭头一看,一头比马还要高大的狮子走在自己的身旁。马儿好像并不害怕,也可能是看不见它。金色的光辉是从狮子身上发出来的。没有人见到过比这更可怕,或者说更美妙的事情了。
幸好夏斯塔一直住在卡罗门偏远的南方,没有听说过塔西班那些流言蜚语,比如说,纳尼亚有个可怕的妖怪,以狮子的模样出现。当然,他也没有听说过关于阿斯兰的真实故事,关于伟大的狮子、海外上帝之子、比纳尼亚所有的王更加高贵的王。他朝狮子的脸上看了一眼,便立刻从马鞍上滚落下来,俯伏在狮子脚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想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
万王之王朝他俯下身来。它的鬃毛,以及鬃毛散发出来的新奇庄严的馨香之气,包围着夏斯塔。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夏斯塔的前额。夏斯塔仰起脸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倏忽之间,迷雾苍白的亮光与狮子的强烈光辉混在一起,变成一片旋转着的灿烂光芒,向上升腾,然后消失了。只剩下夏斯塔与马站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头顶是蔚蓝的天空。鸟儿正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