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叟忙是托住那少年,笑道:“小老儿福薄,受不住公子大礼。”那青衣公子本就不知礼数,听得他这说辞,冷哼一声,坐回了桌前。这时,邻桌上有人拊掌而笑,道:“老先生倒是有趣,可否容许在下借些酒水,以御这湿寒之气?”乱尘听得此人谦谦有礼,虽是与那恶少同来,倒不似他父子那般无礼,便将他细细打量,但见得他一张国字脸,头发高束,戴一顶鶡尾武弁,虽也有五六十岁年纪,但眉目间却是凛凛一股威武之气。
老叟仍是不看他人,说道:“小老儿方才便是说了,这葫芦里的酒,只与有缘人,还望老爷海涵。”说话间,他又满满斟了一碗酒,对着乱尘做出请的动作。那人也不生气,开口问道:“不知老先生怎么称呼?”老叟哂然一笑,道:“嘿嘿,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只不过是个乡下的糟老头子,眼下在此歇脚罢了。”那人却不罢休,说道:“乡野之间,多有隐士高人……老先生,这雨一时是停不了了,您空有美酒饭食,却是无得雅意助酒,在下有个不才兄弟,学了两三年的长剑,常是与我说要学那鸿门宴上舞剑的项庄,做得一番大事业。呵呵,现今他已是四十有五,却是一事无成,不若舞得剑来助老前辈尽兴。”他话音方落,身边站起一名汉子,那汉子容貌与他颇为相向,虽也是壮士,却无他那般威武气。但见那汉子双手抱剑,说道:“老前辈,晚生献丑了!”言毕,长剑一抽,已是施施然的舞起剑来。
他说是舞剑,可剑剑都是直指老叟与乱尘,似要将他二人的脑袋都刺个窟窿。乱尘修习《太平要术》多年,早已明心见性,故而剑至眼前能是喝酒自若;那老叟却是摇头晃脑,非但对来剑不避不躲,更似要将一颗苍发白首送到那剑前去一般。他这般定力,倒也让众人心底暗暗佩服。
乱尘乃是使剑的高手,这汉子的剑法一出,于他眼中尽是破绽。他眼下虽说是不能使得内力,但只消出得一剑,便可将他制了。可习武之人岂能妄杀妄动?眼下这汉子不过是处处挑逗、并无伤人之处,他又怎可随意出手?
不多时,这老叟葫芦中的酒已是饮得尽了,那汉子仍是自顾不休的舞剑,老叟将手一抬,看似无意间,却是夹住了那汉子的剑尖。那汉子膂力本大,见得剑尖被夹,忙是使力来夺,可老叟这两指却如有神力,任凭他大力相拔,却是挣脱不出。那老叟左手食中二指兀自夹着剑尖,右手将酒葫芦揽了,对着乱尘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谢谢你的饭菜招待,老汉还要赶路,这便告辞啦!”言罢,指尖一松,那汉子砰的一声,摔了个大趔趄。老叟看也不看他,撑了一把油纸伞走进了雨中。方是走了两步,之前那锦衣老翁说道:“张老前辈,这雨还未是下完,您又这般何必这般着急?”老翁忽是止住脚步,说道:“陶大人,小老儿不姓张,你要找错人了。”那锦衣老翁一怔——这老头子果然有鬼!如若不然,他又怎知老夫姓名?嘿嘿,老夫此行本欲是拿那张闿,却误打误撞遇到了你这老儿,你年岁虽不相符,但行事这般怪癖,当也是那张闿同党,我陶谦身为徐州之主,如何可容得你?
却说当年董卓攻破广宗城后,那独眼将军张闿与一干亲信扮作死人,侥幸得以不死,趁着守备不力,逃出了广宗城,为避得汉军主力围剿黄巾残党,一干人便经兖州南下,逃到了徐州地界。他们这些人本就没甚么谋生的手段,见得这陶谦治下军备不整,便干脆一恶到底,竟是落草为寇、做起了挡山拦路的无本买卖。那张闿武功高强,这几年又劫掠了不少钱财,四里八乡的匪盗闻得他名声均来投奔,这么一来二去,张闿手下已是聚了四五百号人。所谓树大招风,张闿这些人又不知收敛,自是引来徐州牧陶谦的注意,多次派那曹豹领兵围剿,可张闿这些人却是精滑的很,每一次都是让他们逃了。这一日,陶谦得了线报,说那张闿胆子越来越大,要在这徐州城外打劫进城的商贾,陶谦便与那别驾从事糜竺商量,不惜以自己为饵、扮那富商,来引得张闿上钩。
这陶谦镇牧徐州已逾十年,治下虽是谈不上歌舞升平,但也可算是百姓安居,唯独是两个儿子,一曰陶商、一曰陶应,平日里只晓得押妓寻欢、品性也是差的很,这一次外出剿匪,陶谦存心要带他们在身边学上一学,好得将来这徐州一郡的良辰美景不至于没了后人打理。这两名公子哥儿见是能出得城去,自是欢喜,方是出城走了数里,便遇上了那曹嵩一族人等。想那曹嵩从司隶校尉一路升迁,做到大司农、大鸿胪终至太尉,可算是位极人臣。他原也想有一番作为,可这几年汉室内闱萧墙纷争,好不容易来了个董卓,却是引狼入室,朝中人人岌岌惶惶,曹嵩便是自求下野,于洛阳城郊修了一处庭院,与那原侍郎蔡邕比邻而居,倒也过得自在逍遥。怎奈这个月初,身为骁骑校尉的独子曹操,却是借了司徒王允的七星宝剑去行刺董卓,那董卓身前有无双吕布护驾,曹操又是如何可成?曹操这么一闹,董卓没杀得,反是连累了自己一家老小,亏得曹嵩应变神速,连夜将上下四十余口人皆乔装成了商旅模样,分批取道徐州,欲往那瑯琊郡避难。他与弟弟曹德及小妾一行三人原是想去徐州城寻那故友陶谦,怎料半路上遇到了陶商陶应这两个刺头,愣是打了一场冤枉架,这才被陶谦识出。此后听得陶谦设计擒拿张闿这个黄巾残匪,这曹嵩雄心不减当年,便是自告奋勇一同前来了。
但见这陶谦暗使了个眼色,陶商陶应连同那舞剑的曹德一齐追进雨中,欲要将他拿了。可那老叟却是身如电速,只见他身影陡然一晃,便已消失不见。三人无功而返,自是泄气。那青衣陶应见得乱尘仍端坐在桌前,便欲将火气撒在他身上,长剑一横,已是架在乱尘脖子上,附在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子,那张闿藏在何处?识相的就速速说出来!”乱尘闻得张闿的名字,稍稍一惊:“这名字好生的熟悉……啊,不正是张角师叔门下的弟子么?原来那日广宗城破,他也未死……”他正思索间,又听得那陶应断喝道:“小子,你再是不言,小爷我可便将这小白脸给刺花了!”
茶寮内满满当当的坐了许多人,他们并不知道陶谦这一行的真正身份,只是见得他们这般的蛮横无礼,倒也有几个莽汉从位子上站起来,捋了袖子欲要帮乱尘出头。可这几个壮汉方是走了两步,便已头重脑轻,摔倒在地上。陶谦等人正生疑间,突然觉得头昏脑涨,四肢里的热气都似被人抽光了一般,分外的乏力。那陶应原是架剑立在乱尘身边,只觉得手脚一冷,连骂都骂不出声来,便软到在地。这偌大的茶馆内,除了乱尘一人尚还端坐外,老老少少几十号尽是瘫在椅子上。乱尘见得众人皆被放倒而唯独自己安然无恙,正疑惑间,听得那陶谦说道:“你……你这是甚么妖法?”乱尘不由苦笑——我又会得甚么妖法?
那曹嵩却是个老江湖,他只是惊慌了一阵,便已猜得了原由,说道:“店家,你既是以蒙汗药放倒了咱们,还躺在地上装甚么幺蛾子?速速的起来罢,江湖规矩,劫财不劫命,咱们身上的银子给你便是!”那店主果然是哈哈大笑,与他婆娘、儿子尽是从地上立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道:“哈,姜还是老的辣,老兄好眼力!”曹嵩冷哼道:“好说。”那店主脸上仍是平日里一贯的笑意,说道:“哈银两财务咱们自是留得,可是你们的性命留不留得,可就由不得你我了。”曹嵩对陶谦暗使了个眼色,又是说道:“那就请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
那店主说道:“哈,你这短命催的,咱们当家的脾气可不似俺这么好,他老人家来了,三言两语不和便将你的头给摘了下来。哈,俺见你也是个识相的,劝你还是少开口的好。”他二人正说着,那店主的婆娘自怀间掏出一个烟火来,将引线拉了,但听得“啾”的一声锐鸣,直窜上了那灰蒙蒙的雨空里去了。乱尘先前还只以为行凶的只有这店主三人,原是思忖自己虽是没有内力,但料理了这三人倒也不是难事,方要拔剑,却听得这般对答,已是明白了这店主还是有得后援,遂是将脑袋微微晃动,故意往桌上一趴。那店家本已将菜刀提在手中,欲要加害乱尘,见得他这般模样,果然大笑:“哈,你这个贼小子,虽是不曾喝俺的茶水,但你只顾自的饮酒,把你自个儿都给放倒了!哈,省了俺一桩麻烦事。”
不多时,便听得吆五喝六、喊爹骂娘的呼哨声,茶寮四周已是围了不少身披蓑衣的土匪来,为首那人独眼矮个、面目狰狞,不是那张闿还能是谁?那店主见张闿来了,忙是迎上前去,搓着手道:“哈,当家的您可来了!哈,俺已经将他们放倒了,怎么个处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