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日落在暮。
这隆冬的黄昏里,乱尘负着手,缓缓的在陈留城内的窄巷小肆里行着,城中积雪不深,行人亦是不见,他这般一路悠然而行,但见得两行浅浅的脚印一路弥远。
寒风呼啸而过,自一棵已是凋零殆尽的枯树上卷下一片黄叶来,乱尘伸出手来,接住了那片叶子,呆立了一阵,又任由着寒风将那黄叶自掌间卷走。他本是来这陈留城中寻酒,可走了这么好一阵,只见得长街两侧店门紧闭,偌大的陈留城间竟如同鬼城。
他又走了一阵,仍是寻不着店家,便收了寻酒之心,正要回得军营,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火上烤酒、大锅煮肉的气味。他在军营中昏睡了数日,其间赵云虽也喂得他粥米之物,但军中禁酒,这等东西只可果腹、解不得馋。这时闻得酒肉香味,心头大喜,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三两个弯儿,终是在一处狭小昏暗的巷尾寻着了一个小酒摊子。摊主是个半百老人,身上围着件污脏的围裙,大手拿着铲子,在大锅里擦擦擦的翻煮着牛肉,身边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似是他儿子模样的人,从热气腾腾的锅中时不时的捞出大块牛肉来,放在案板上细细的切了,送到摊前的小座上。
这摊子不大,摊前也就四张桌子,稀稀疏疏的坐着十来个人,低着头大口的喝酒吃肉。乱尘闻得酒肉正香,更是欢喜,也不管有人坐在桌边,大咧咧的在他对面坐了,叫道:“老人家,麻烦烤两斤老酒,再上得一盘熟牛肉来!”那老人抬头看了乱尘一眼,笑道:“来了!”自锅中又捞出一大块牛肉来,教他儿子切了,又打了一大壶热酒,送了上来。
酒肉上桌,乱尘也不多话,提起壶来喝了一大口热酒,又是嚼了一大块牛肉,只觉得酒香与肉香混在一处,裹入腹中,一股热气蒸腾而起,直散入四肢百骸,当真是爽快无比。他又吃了数口酒肉,方是见得对面那人抬起头来,一双锐目中光华闪烁,那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身上穿着金甲,身后放着一条金光长戟,虽是坐着,却仍似有一股威风之气凛凛而起。乱尘见得他如此威风,心中暗叹道:“好一个金甲将军!想来这关东诸侯会盟,天下顶尖儿的高手齐聚,这位将军便是其中的翘楚了罢……这位将军使得金戟,举手投足间勃然一股英气,倒正似了我那位大师哥?啊,我大师哥也是勃然英勇,这位难道是我大师哥?……”他方是有了这个想法,旋即又是心道:“大师哥彼年下山时,我尚是个十岁的小童,这十多年未见、相貌皆已大变,便是与他当面相坐,怕也互不识得?再者,我大师哥向来不能屈人之下,又怎会无端的跑来这陈留城中、做得他人账下之将?”
他想了一阵,只觉这些都是无稽之想,摇了摇头,又是喝酒吃肉起来。正品味酒肉香气间,身后那桌子上立起一人,那人四方脸、浓眼眉,亦是一身的燕赵壮士的豪气,只听得他说道:“大哥,今日既是尽兴,咱们回了罢!”乱尘面前坐着的那金甲汉子喝了口酒,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先回,我还有一二小事。”先前那汉子一愣,道:“大哥,此中不甚安全,咱们若是不走,怕要坏了事。”乱尘听得一笑,心道:“这些汉子都是军中的将军,想来军中禁酒已久,他偷偷溜了出来,这一时已是吃喝的饱了,便要早先回营了。”
他这一笑本是闲情,那些汉子见了,却是神色大变,一个个手上青筋毕露、将兵器紧紧的捏了,直似要拔刃相攻一般。乱尘见得这般架势,忙是说道:“各位军爷误会了!小人乱尘,乃是山林间的野客,今日口馋,好不容易寻了这处卖酒的,这才扰了个诸位酒性。小人一来不认得诸位将军,二来不是军中之人,三来不好管得闲事,四来好酒如命,诸位又皆是酒肉中人,我为何要向各位主公去做那聒噪多嘴之事?”
方才那汉子却不理他,眼睛直瞪瞪的望着他,喝道:“好胆色,竟骂我们乱臣贼子!你孤身一人,竟敢这般羞辱我们!”他方要拔刀,却听乱尘对面坐的金甲汉子大笑道:“兄弟,你们先走,这里我留得便是。”众人皆是要劝,那金甲汉子却是眼望着乱尘,欢喜笑道:“你们走罢,这位小兄弟非但不是敌人,凡是我的好朋友呢。”诸人听他言语,再不敢违背,付了酒钱,一个个的走了。那金甲汉子见得众人皆走,转头又向那摊主父子问道:“店家,今日生意做得如何了?”那老摊主笑道:“原是做了一桩折本买卖,不过现在,却遇到了个大主顾。”那汉子哈哈笑道:“那便恭喜老人家了。”他二人笑了一阵,那汉子又道:“老人家,你既已大赚了一笔,今儿这摊子便该收拾了。”那老摊主点了点头,说道:“是呢,是呢,赚了这一笔,小老儿今生都不用愁了。”
乱尘听得迷糊,见得这父子欲要收摊,忙是问道:“老人家,怎么这就走了?我还想再吃一会儿酒。”那老摊主只是笑着收拾桌子锅灶,反是他儿子上前说道:“咱们既是赚了钱,便要去得洛阳城中买的个大楼大店,到那时公子若还念得咱们酒肉香美,日日来吃也是不迟。”乱尘听了,既笑又疑——这父子二人口气当真是大了,这小本买卖如何能赚得大钱来、可在那京师洛阳买楼开店?他又望向那金甲汉子,只见他面如春风,正是欢喜非常,又是心想:“是了,这几位军爷俸禄不少,只是平日里在军营里无得使用之处,今日吃得酒肉开心了,定是赏了他不少金银。”想到此节,他亦从怀间掏出一贯铜钱来,交与了老摊主手中,带着歉意说道:“老人家,我乃是个贫困小子,没得多少银两,这些钱便与了你,算是今日的酒肉钱。”——他这一坛老酒、一盘牛肉,能值得几个钱?只是他素来高德,不想这老店主念得自己的好,故而这般说了,要让那老店家尽拿了那钱。
那老店主也不客气,将铜钱塞入怀中,谢了个礼,不一时便将东西收拾了完毕。临走前,又让儿子打了一大坛子热酒、切了一盘牛肉,送在桌上,这才告辞道:“两位慢用,小老儿告辞了。”乱尘与那金甲汉子均是起身,目送着他父子牵着驴车家当缓缓的消失在街巷之中。
二人相视一笑,坐回桌来又吃了一会儿,盘中牛肉已是渐空,那金甲汉子伸箸夹住了一片薄如桑纸的牛肉,递到乱尘眼前,笑道:“小兄弟,这牛肉能如此美味,乃是因他取自关中平原老黄牛、又加上洛阳牡丹做饵秘制而成。所谓相逢一场便是缘分,鄙人无以为敬,且以这一片薄肉为礼。请!”
乱尘闻言大笑,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么一片薄牛肉,这人却是如此郑重。好,他既有此心意,我如何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当下伸箸来取,待得夹住牛肉,那金甲汉子却不松筷,面上一笑,一股沛然巨力如潮涌般自双筷间轰来,乱尘一个把捏不住,当下便被那股巨力推后三步。再拿眼望去,那块薄牛肉依旧如常,居然在这等巨力之下安然无损。想得刚才那力道摧钢锤铁,便是金石铁砧也要碎成两半,可恰是这股巨力阳中带阴,迫退乱尘之余竟仍能保得牛肉无损。乱尘到得这时,终是晓得这汉子乃是试探自己内力来了,他素来与人无争,坐回桌前,拱手笑道:“小弟福浅,受不得将军这般大礼。这牛肉还是将军请了罢!”
那汉子又是微微一笑,却是不依不挠,执着牛肉竟往乱尘脸上扎来,这竹筷尖利、若乱尘不避不让,势必要将他脸目刺的花了,乱尘又是连退数步,可那人却是举着筷子跃上前来,竟是不肯收手。待得这一时,乱尘终是有些恼了,出得掌来,往那竹筷上奋力一斩。那竹筷受得如此巨力,却是不断,只是筷尖上的牛肉迸力而起,乱尘一张嘴,便落入他的口中。至于那金甲汉子,却是被乱尘这手斩间一分为二的内力震退,重又坐回桌前。
那汉子失了牛肉,却不恼怒,大喜之下反是鼓掌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小兄弟这一手阴阳调和之力,可当真是天下无比了!”乱尘却不欢喜,他方才从两次交锋之中已是觉察到此人内力骇人,实乃自己入世以来遇到众生中的第一人。他心中既惊又奇——这般北方高手,若在关东军中为将,赵师哥定然知晓,怎得提都未提得?
那人见他生奇,与他斟了一大碗酒,笑道:“兄弟请坐,方才我见兄弟背负长剑,又是见我而不惧,这才出手冒犯,失礼之处,还请见谅。”乱尘见他神情诚恳,便道:“将军客气了。”那汉子目中精光一闪,道:“你口说我将军,可只我为哪方的将军?又可知我姓谁名谁?”乱尘想了一阵,说道:“在下初入江湖,又怎晓得天下间的高手行家?将军这般威风凛凛,纵是要比,天下间除了我赵云师哥,再无他人可及了罢。”那人目中精光更盛,说道:“你这位赵云师哥确实了得,方才我在盟台之上与他剧斗百余招未分胜负……”乱尘啊了一声,眼睛瞪如牛大——赵云师哥枪法如神,我若执剑相斗,十招之内必败。这汉子器宇轩昂、不似空口胡话之人,他竟能与我赵师哥不胜不负,当真是了得无比!”不由拱手说道:“将军大名,恳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