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伍君既是同学同乡,又是很好的朋友。他魁梧其伟,赳赳武夫的模样衬出我一副文弱书生相。伍君种学绩文,平日口袋里不能有钱,有钱就要悉数送给书店。因此对我们两个穷小子来说,那份数额不大的助学金就无异于一笔横财。
毕业后,他在南方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六年里,仅探过一次亲,我们也就只匆匆地见过一面。谈起别后的情形,总是叹息为多,人生少有坦途顺境,初衷夙愿也一一难酬。几年前,他还颇具胆色,是一条敢批龙鳞履虎尾的汉子,现在竟也有些暮气了。生活真是很能改变一个人,它不用刀斧斫丧,只用些最阴柔的手段来收拾我们。诸如感情的杳无着落和事业的少有建树,这些烦忧都使青春易老。
伍君曾在信中引用李白的《沐浴子》来讽劝我:“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志人贵藏辉。沧海有钓叟,吾与尔同归。”
当时,我颇有点困惑不解,他竟从一个心性雄强的人变成了一个与天地无违的隐士了吗?自古以来,就有“小隐隐林薮,大隐隐朝市”的说法,但印证在他身上,我颇感意外。究其实,他心中的郁闷不可说,说破了尽是伤感。在家庭湫隘的空间里,他要扮演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在社会广阔的沙场中,则要做一枚过河卒子,麻着头皮往前冲。
播种热爱,却收获忧愁;正如播种稻谷,却收获稗草一样,令人气闷。我曾与一位老作家谈及诸如此类的心情,他一笑置之,被我逼急了,才慢悠悠地说:“你们并没有真正吃苦,如果说你们进退失据,那是因为你们还年轻,受点挫折,遇点困难,就放大了自己的痛苦。在现代社会中,只面壁清修还不够,你们要有十年碰壁图破壁的精神,收获许多真知,完成人生经验的原始积累。”
他的话多半是对的,但我必得为此付出大量的心血和高昂的代价,我的生命有限,热情无多,忍耐力也难以持久。这至少说明,我的个性其实很平凡。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对这些疑虑和感喟只会付之一哂。我若不及时调适自己的心情,终不免穷鱼守枯池,枉然挣扎,更多出一份绝亡命的苦处。
我必然要寻求一些自救自赎的法子,在寻求的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将警示我,浮士德博士典押灵魂以邀人生快乐的法子是危险的。
年轻时,我们总认为这世界上最迷人的金钱、美色和功名,单凭自己的才智就能获取,正是这种梦想引诱我们走向欢乐、危险、欲望和无谓的拼争,以至死亡。可是对于个人力量的满怀自信,包藏在躯体内的滔滔热血和朝气蓬勃的心灵,却一年比一年黯淡,冷却了,萎缩了,终于油尽灯灭。
这份悲哀将导致我们像安德烈夫那样诅咒生命:“……我诅咒你给我的一切东西。我诅咒自己出生的日子。我诅咒自己将会死亡的日子。我诅咒我的整个生命。愚蠢的命运,我把一切掷还你无情的脸上!滚开,太讨厌了!我用我的诅咒来克服你,你还能对我怎么样呢……我要用我最后的思想对着你的耳朵大叫:讨厌,讨厌!”
现代人的襟怀普遍局促,至少在我见到的不少人身上显现出这样的狭隘。经不起人生的风风雨雨,忍受不了随时随处都可能遇见的谎言和骗局。我们最缺乏的乃是一双能拨开愁云惨雾的手和一颗能容纳大欢乐大悲苦的心。我们活着,若像一部生锈的机器,就实在没有多少意味可言,正是无穷的忧愁苦闷使我们的心灵锈迹斑斑,我们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将它擦亮,使它熠然如新,闪耀出太阳的光泽。
同样是一缕烟尘,在我们的穹顶,却绘出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一面是欢乐的,他们无分愚智美丑善恶贫富,都在雀跃,为自己的所知所感所施所得;一是悲苦的,他们也无分有情无情有病无病,都为自己的种种失落和莫知其来由的感伤而一筹莫展。在这缕尘烟之上,更寥廓的天宇并不属于我们,那些超卓的灵魂或可遨游其间,出入无碍。用思想家梭罗的话来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不能飞升,除非我们深陷在泥沼中的长了蹼的脚穿上了有翼的靴。”
(这种渗入骨髓的悲观思想使人类患上了许多无法医治的绝症,那些天性乐观的人乃是免疫力最强者,他们拜上帝之庇佑而未曾染疾,是真正有福的。)
在我们被改变得最少所受污染也最少的某些天性里,仍有一份天真的渴求:快乐无处不在,幸福伸手可及。正是因为这份可贵的幻想,人们才获致生活的热情。
我和伍君也常常互相劝勉和抚慰,即使在最颓唐时,我们也不甘沉沦,我们强烈地希望自己早日振作起来,坐到宁静的书桌前,用圣贤哲人的语录来说服自己,并且掸净内心的那些积尘。
我的努力也有完全不奏效的时候,当胸怀孤寂、感情无所依托时,就再也不能说服自己回到书桌前旁,去支颐沉思或持一卷书苦撑不眠的夜晚。午夜中,遍地光华,撩人愁绪,此刻,无论怎样也领略不到“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佳妙意趣。
多病的心灵总使我们左支右绌。我一直都想根治这些痼疾,做一个远离烦忧的人,即便没有丰盈的快乐,能有一份恬静也是好的。有一段时间,我曾专心学禅,看了《五灯会元》《禅林广谱》等一些书籍,尽管谙熟了一些佛家的故实,却始终未能彻悟禅机。其中颇有难为之处,我太执着了,不能使万念归空,无所求,也无所待。我急于事功,常不免逆其宗旨而行,虽然读过不少典籍,所得的却仅仅是皮毛,那些不二法门,今生我怕是难以参透了。佛学之缓不济急,往往如此。世间大哲的名言和至圣的宏论也多半工半续与现实大相抵牾,我们在大滋大补之后,或许会感到更加虚弱。这些微言大义非但不能切实地指导我们如何一劳永逸地去战胜忧愁,反而会使我们无所适从,增添新的烦恼。
我们怎样才能斩除胸中的荆莽,把凶猛的兽群驱逐到远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伍君也不知道,谁又知道呢?那些天性快乐无忧的人何其有福,也许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造物主对他们特殊的恩宠,他们有一种化解忧烦的天赋,无论怎样的悲苦都不能长久地盘据他们的心灵。饥寒何足道?他们并不刻意去追求什么,凡事顺其自然,对所身受的一切也从无怨怼激愤之词。
可恨我们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先天的不足有时还可以靠后天的修炼来弥补,唯独在人生这个大课题上,漏洞太多,破绽太多,迄今我们仍找不到一种可以应付裕如的法子。那么,我们就只有忍受,并且要能坚忍才行。
在一缕尘烟所描画的篆图之上,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早已将我们尴尬的心情毕现无遗。我们还有没有更好的出路?但愿这个问题不会难倒世间所有的人。
但愿如此。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