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回吧,反正也听不懂,你家人都回去了没有?”
“都回去了,我爸正等你回去喝酒呢,说如果你很喜欢看戏的话,叫我不要打搅你。”
回到顺喜家之后,顺喜的父亲正和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汉子盘腿坐在土炕的小方桌前,桌上放着一瓶还未开启的白酒,中间放着一大盘咸菜,两人都吸着烟,屋子里烟熏火燎的,见我回来,便都热情地招呼我上炕。
这个汉子是本村小学的教师,姓陈,我们握了手,我叫了他一声“陈老师”,顺喜主动打开酒,给我们每人倒了一盅,我看着他父亲笑了笑,问是否让顺喜也喝一点。
他的父亲同意了我的要求,陈老师对我说,顺喜也是他的学生,初中是在镇子上的中学度过的,顺喜只喝了一杯就将杯子扣在桌上,看来他的父亲是不允许他喝酒的。
这个姓陈的老师是个很健谈的人,三杯下肚之后,便有些醉意地和我攀谈起来,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原故,很快就控制了桌面的话题,一直讲了很长时间,在我看来基本上都是牢骚而已。他自己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在连续生下七个千金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迎来了一个公子的降临。
他用手给我比划了他的公子的身高,这时候,我心里开始计算他多长时间生一个孩子的事,他只有四十二岁,二十岁那年初中毕业,如果从二十岁就结婚算起,截至去年生下第八个孩子为止,共计二十一年时间,这就是说他至多每不到三年就生一个孩子。
我的脑子里得出这个结果的时候,表情很惊讶地流露出来,并没有听清他此间所说的话。
晚上,陈老师一再坚持要我跟他到学校的宿舍去住,顺喜的父亲和我谦让一回,只好答应了。
小学校共有八间砖瓦房,其中一间是陈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其余的都是教室,一个老师带六个班级,这使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由于樊家大院今天来了不少客人,所以一部分戏子将在这里过夜,教室里的桌椅被临时堆放在校园的墙角,室内用木板支起了大床并且架起了火炉,校园里此时浓烟滚滚。
在陈老师的宿舍坐下来,他便忙着看炉火去了,不多时,外面“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我知道戏子们过来了,起身出来站在门口,他们已进得院子,本想转身回去,但又觉不妥,这时候,有几个女的已经走到我面前,其中一个手里提着喝剩的半瓶白酒。
“老师……”
她这么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脸已凑到我面前,借着灯光,我突然觉得这张脸是那么的狞狰可怕,连忙偏过了头。
陈老师提着一串钥匙将教室的门一一打开,戏子们前呼后拥,一间挨着一间进进出出,话语不堪入耳。
这个女戏子见我偏过了头,又灌了一口白酒,试图用手指触摸我的下巴,我将她的手躲开,很客气地请她去休息,以免酒后患了感冒。
她见我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便变了颜色,剜了我一眼,又大笑起来,又有几个戏子跑过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这个老师太腼腆了,还怎么教学生呢,刚和我说了两句话就红了脸。”
她话音刚落,其他几个戏子就笑作一团。这时候,陈老师走过来,连哄带劝将戏子们领回教室去了,我得空回到他的宿舍,脱掉外衣钻进被窝。
我默默地闭上眼睛,心里突然感到慌乱不已,连续抽了两支烟才平静下来,过了很长时间,陈老师才回到宿舍,将房门反锁之后,气呼呼地骂道:
“这些死戏子,下贱坯子,没一个好东西,骚娘们!”
骂完之后,他也上炕躺下,看了看我,尴尬地一笑。或许在因为自己骂了人而感到有失老师的体面,但我对此不以为然,反倒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
“她们非礼你了?”我笑着问道。
“非礼倒谈不上,我还巴不得她们非礼我呢,应该是欺负,有个骚娘们竟然把手伸进我的上衣挠了几下。”
他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夜里,我辗转反侧,耳边是时断时续的吵闹声,我在一阵悲哀中渐渐感到空虚无比,回想起自己儿时在清泉乡下的叔父家里邂逅的那个女戏子,仿佛又一次感受到她母性般的温暖,又想起在平西的那个小树林里动情地给悦子讲述我和那个女戏子邂逅的经过,突然间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可怜,如同一个被遗弃在孤寂的森林里的鸟儿,永远无法与过往的人们有相遇的机会了,悦子的面容在我眼前晃动一下就倏忽不见,一瞬间,我的眼泪纵情地流下来,现在,无论儿时邂逅的那个女戏子,还是悦子本人,都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旁吹过,伸手想抓住她们,却只获得两手空空。
我明白了往事是不能被重复的铁的事实,自己怀着期待来到这个村庄与戏班遭遇原本就是在戏弄自己的感情罢了。
早上醒来后,戏子们已经离开,我怀疑他们一晚上都没有正经地睡觉,我在陈老师的宿舍里洗漱之后,又吃了一顿可口的早餐,首先向他道了谢,紧接着是道别,他对我说了很多话,并希望我以后路过的时候还能再来,我不停地向他点着头,依旧送给他随身携带的两包香烟。
这之后,我又来到顺喜家和他的家人道别,顺喜全家将我送到村口的石子路上,从此走出五里路,就到公路上了,我走出一百米远的距离之后,将顺喜喊到身旁,掏出三百元钱塞到他手里,顺喜坚决不要,一边回头喊着他的父亲。
我将他塞回来的钱揉成一团顺手向他家人站立的地方一扔,转身小跑几步,回头再看时,顺喜俯身捡起了钱。
七
为了缓解内心深处的压抑,我有意识放快了脚步,走上这座铁架桥之后,看着那个像半开的门似的峡谷,默然呆立良久,从峡谷流出的水已经结冰,半山腰上是白棱棱的冰柱,其中一些已经断裂,这是春天的象征。
中午的时候,我从公路上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无意间瞥见了水泥电线杆上一块铁牌子上的“平西界”三个字,我心里一阵惊喜,从此距平西只剩下不到四十里路了,公路两旁的树木陡地在我眼前一亮,我抓起旅行袋,一个箭步跳下石头,几乎如同百米冲刺一样跑到公路上,在公路上奔跑了十几分钟之后,累得捂住肚子蹲在路边,一辆客车从我身旁经过,车厢里有几个脑袋伸出来看着我。
我不停地吐着口水,这种变态的运动让我感到心里舒服了许多,索性一屁股坐下来,身体倚在旅行袋上,对着每一辆过往的车辆投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笑容,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懒懒地从地上站起来,扛起旅行袋,两条大腿同时失去了知觉,几乎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我已置身平西,不知道从出京下的那个公路的隧道开始,自己究竟走了多少天,忘记或有意不去感受时间的感觉是一种难得的美妙,几乎使我初次知晓世界的永无止境,原本这个世界就是永无止境的,只有当你有切身体会的时候,才会同时懂得这个世界在此情况下带给你的孤独和恐慌。
从平西进城的水泥大桥到眼前的景致已经浑然一体,像一个并不景气的市镇一般,公路两侧是工业园区,几个路次的公交车已经通到这里了。
天黑下来了,我的眼睛饿得发晕,在城外一家档次较高的商务酒店住下,从走廊南面的窗户望出去,那座水泥大桥上霓虹闪烁,水泥大桥的一侧便是平西火车站,火车站面前不远处就是九燕山隧道,火车一旦从隧道进去,便等于即将离开平西城了,然而,它在这个隧道的出口处,曾经无情地吞噬过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生命,或许它还吞噬过其他人的生命,但这些与我并无关系。走廊里出奇地安静,仿佛给我提供了悼念那个年轻生命的最佳环境,我望着九燕山隧道的大致方位,城市的夜景一下子全部从我眼前消失,代之以那个身穿白裙的少女正将身体缓缓地横卧于铁轨之上,一列火车像一条巨莽一样将头伸进九燕山隧道,在出口处以惊人的速度压过了那个年轻的身体,少女依旧面带淡淡的微笑,安然无恙地躺在铁轨上,就在她将要坐起的时候,身体突然断裂,鲜血染红了她的一袭白裙。我几乎失声地叫出来,双手倏地从窗口伸出去……
一种难以名状的眩晕让我的身体站立不住,我一手撑在窗台上,另一手使劲地挤按着睛明穴,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一般,只剩下了驱壳,我心里不断地念着悦子的名字,如同置身一个峡谷之中,耳畔是潺潺的流水,只是我的呼唤没有一点应答,悦子面带微笑的面容忽远忽近,使我短时间无法将身体移回房间。
身体终于冷却下来之后,我站在浴室的淋浴下面,闭上眼睛用力揪捏自己的身体,试图回想自己从京下的那个公路上的隧道口开始徒步行走的过程,也努力回想在这途路上花去的时间,但记忆竟模糊得可怕,脑子里摆脱不了悦子对我的纠缠,她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站在我面前,时而微笑,时而忧郁,那动人的表情,恰到好处的沉默,都令我的身体一阵阵荡漾,在水温很高的淋浴下面,我将身体赤裸裸地暴露在悦子面前,沉睡许久的官能终于被唤醒过来。
洗完澡之后,我换上洁净的内衣,将一件尚未上身的蓝色毛衣套在身上,用湿毛巾擦掉羽绒服上的灰尘,换了一双休闲式系带皮鞋,对着镜子耐心地梳理好自己的头发,肤色由于路途的风吹日晒显得有些焦黄,眼球微陷,只是刚刚剃过胡须之后,显得精神了一些。
旅行袋里的茉莉花已经凋零不堪,如同悦子此时的身体一般,我将它们凑近鼻子闻了闻,丢进了卫生间的纸篓里。
从酒店出来,我在附近的平西大学附属医院对面的花店里买了九朵茉莉花,几乎将它们抱在怀里往前走,刚开始走得很快,顺着街道走了一会儿,便到了火车站,站内冷得厉害,几个卖水果的老太太正不停地在原地跺着脚,站在站内广场的雕塑下面,可以看见九燕山隧道口的灯光在晚间泛出幽幽的太阳的光芒,目测一下,大概有一千米的距离。
我知道此刻从平西出发的火车快要起程了,但我没来得及多想,捧着茉莉花从便道爬上铁道,铁道两旁有几个值勤的工作人员正在四处张望,我急忙背转身体,乘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一手抓住栏杆,敏捷地翻到铁道上。
一踏上铁轨,我的腿就有些软软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身体有些失衡地走在铁轨上,一千米远处的隧道口的灯光竟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走了很长时间,反倒觉得那地方离我越来越远,仿佛我每走一步,它就远离我几步似的。
我的双腿不停地颤抖,手里的茉莉花也颤颤巍巍的,双手条件反射般左右晃动,不知不觉中,汗流满面,身体在前行的时候反倒稳定了许多,到得隧道口之后,我抬头望见了“九燕山”三个字,我在仰望这三个字的时候,身后远远传来工作人员吆喝我的声音,我知道他们是让我赶快从栏杆上翻出去,但我没有理会,很快就进了隧道。
隧道里显得空旷无比,四壁的灯光暗淡无色,一股强劲的冷风从后背推着我向前,我不晓得这个洞有多长的距离,但我只能一无反顾地往前走,去寻找出口处的那一点亮光,身后的吆喝声越来越近,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耳边响起悦子动人的歌喉,几乎在一瞬间击溃了我的身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人骂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老人笑话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隧道里,我知道,她是在唱给我一个人听的,但我懊悔自己没能好好珍惜这动人心魄的歌喉,任性地将其抛到绝境,这声音再次回荡在耳畔的时候,我无法怀疑它对我来说的绝无仅有。
车站的汽笛声长鸣着划破城市夜空的宁静,也陡地打断了悦子动人的歌喉,我贪婪地回味着刚才飘过耳际的声音,但我无法将其捕捉,它们已随风消逝在无边无际的尽头。
隧道口突然如萤火虫尾部的亮光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我加快脚步,直到置身那一点亮光之内的时候,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已将我团团包裹,我放开脚步跑出那一点亮光,身体摇晃着站在九燕山隧道的出口处,还没来得及抬头看见那三个字的时候,火车正呼啸着从我身旁滚滚而过……
作者简介:
惠潮,男,汉族,当代小说作家。1981年生于陕北山村,2006年以“私人性质”的写作态度开始小说创作,着有《与爱不辞而别》、《哲学世界的终极情人》、《南庄的困惑》、《青豆》、《土地与召唤》等作品五部,引起一定反响。
红女
高立成
1.湖边的风景
在中国北方,有这么一座不大不小的煤城——兴凯湖市。在兴凯湖市附近有一个兴凯湖。兴凯湖是世界四大界湖、着名大湿地、各种候鸟栖息地、肃慎人的发祥地、美丽神奇的地方。兴凯湖是由火山爆发地壳下陷形成的,亦称新开湖,唐称湄沱湖。因湖形如“月琴”,故金代有“北琴海”之称。
在兴凯湖畔有这样一所高校——兴凯湖大学。这所学校在全国名气不算大,可学生们都愿意来这所高校念书。因为,这所高校招生宣传广告做得好,宣传力度大,教学质量高,学生就业好,学费相对其他高校便宜,其中最大的特点是穷孩子多,开放式教学。
来到这所高校,大多数学生都能念起书,都能顺利毕业。在这所高校,有那么一部分学生则不这么认为,他(她)们觉得,这所高校,校风、学风、教风、考风都很好,就是“太开放了”。
这天,艳阳高照,晴天,阳光如同美酒。在兴凯湖市兴凯湖畔兴凯湖大学的校园内,校门口两边插着的五彩旗迎风飘展是那样的“自豪”;水泥路面被太阳晒得油光锃亮;多情的垂柳在丰满的绿叶衬托下,潇洒地自由地扭动它的细腰,时而飘动,时而静观,几片绿叶靠着风的力量向陌生人打招手,笑看八方,它们对生命充满着朝气,对环境渴望着和谐。
兴凯湖市兴凯湖大学L级中文班开学报到地点,无论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男同学还是女学生,他们有的漂亮,有的很丑,有的看起来既不漂亮也不丑,总体看上去给人的感觉有那么一点可爱之处。但在这里不管什么人,他们都好像在陌生的这群新来的男女学生当中寻找着什么,他们的动作格外地引人注意。
因为这一天,是L级中文班新生报到的第一天,也是这群学子求学生涯中最高兴的一天、最幸福的一天、最热闹的一天、最新鲜的一天、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天。
兴凯湖大学L级中文班的学生们,来自祖国各地、四面八方。他们都是怀着梦想,带着父母的愿望和家乡人的希望,对美好生活充满着渴望,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来的。他们不能忘记,在报考这所大校的时候,所有的高中负责招生的老师都说,这是一所很好的大学,说一般的学生是很难考进来的。
这些即将成熟的男、女生能考进大学来,他们都感到很光荣,很自豪,很满足。因为,父母实现了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孩子们更实现了他们自己十几年来想上大学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