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当然会有草地。清晨的草地是凉的,挂着露珠;夜里的草地是暖的,散着温香。草地散着或甜或苦的气息,走上去,或坐上去,或跑两下,或躺下来,都是一种至高的享受。甚至可以把饭桌搬到这里,甚至可以不打帐篷露宿。没有人在意你和干扰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远处有山。山是很绿的那种。山上会有松树,有知了和野兔,有蘑菇和美丽的石头,有山鸡蛋和小虫的啾鸣。那山也是属于你的,因为这是一处桃源。
没有电话和网络,没有信件和明信片,没有公交车和出租车,没有信用卡和小区保安。在这里你会享受从肉体到心灵的最充分的自由,似乎全世界上只剩下你。
你当然向往这样一处桃源。你迫不及待地奔向你的桃源。我知道你厌倦了世俗,你渴望恬淡和宁静,安逸与自由。
你会在这里住一天,住两天。住一个月,住两个月。住一年,住两年。可是我还知道,你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厌倦,就像厌倦世俗般厌倦桃源。
是的,这里有桃林。可是桃林里不仅有桃花,还会有害虫。那口水井里可能根本没有水,或者,即使有,也被那只可恶的青蛙搞脏。
你的房子夏天可能漏雨,这需要你不停地补修。冬天它可能奇冷,你在屋子里升起一团火,浓烟将你的脸炝黑。还有草地。草地上当然有鲜花,有蝴蝶,可是草地上还会有蚊虫,有毒蛇。山上有野兔和鸟蛋,还会有蝎子和野兽。总之你的桃源并不只有美好,你的隐居,更似探险。
这种探险是异常艰苦的。你喝的水,需要自己去挑;你吃的面,需要自己来磨;你喝的酒,需要自己来酿;甚至,你住的房子,也需要自己来盖。你寂寞了,不会有人陪你聊天;你生病了,不会有人前来探望。那是真正接近于原始的生活。那种生活,对心灵,或许是一种净化,但对身体,无疑于一种折磨。
很多人经历过这种生活,比如陶渊明,比如梭罗。我相信他们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恰好跟生活的艰辛成正比。我更相信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可能忍受这种艰辛。--把桃源当成度假胜地可以,但要定居,需要很大的勇气。
其实陶渊明和梭罗的桃源,也并不彻底。那还不是真正的桃源,即使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仍然算不上真正的隐居。他们有书籍,有猎枪,有朋友,有聚会,他们偶尔或者经常遭受打扰。他们跟市井和世俗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做不到完全隔离。
我指的是,一个被世俗浸淫过的人,根本不可能回归桃源。即使你可以回归苦难。即使你抛开书籍和猎枪,朋友和聚会。或许肉体可以,但精神不可以;或许形式可以,但本质不可以。我们永远不知道真正的桃源在哪里,也许可可西里或者非洲丛林真有那样一处人类未曾到达的地方,但假如我们知道,假如我们过去,那里便再也不是桃源。那里变成现代社会的一角,它跟现代社会惟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那里的生活,接近于原始。--真正的桃源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个传说。
那么,到底有没有桃源?我说,有。
真正的宁静,或者回归,我认为,不是寻一处地理意义的桃源,而是寻一处灵魂意义的桃源。那是一片虚幻的桃源,它藏在你心,由你构建。所以,每个人的桃源,其实都不一样。你的桃源是一片草场,一座青山,他的桃源,或许仅仅是一栋木屋,几句诗行。你生活在城市里,走在大街上,坐在办公室里,躲在咖啡馆的某个角落,只要心中藏一处桃源,那么,无论你在干什么,无论你在哪里干什么,你都是陶渊明或者梭罗,甚至,你比他们更加彻底和高明。那是由你构建的真正桃源,那是灵魂的桃源。那里只有宁静和美好,没有阴暗与艰辛。你是那里至高无上的国王,或者与世无争的农夫。
其实,寻找一处桃源,就是寻找你的内心。
家有好饭
好饭的概念是什么?
对儿时的我来说,一只煮熟的鸡蛋,一根腌渍的黄瓜,一个发黄的馒头,或者,菜里的一丝肉沫,都会令我垂涎三尺。
家有好饭,许是过年,许是有人生日,许是别的重要日子。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时,吃饭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粗茶淡饭”也许是一种境界,但我宁愿把这看作是贫穷生活的无奈之举。小时我骨瘦如柴,病病歪歪,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近年来我却胖了,甚至微微凸出啤酒肚。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取笑那是“白菜帮子”基础,我很愿意相信那是事实。
家有好饭,好饭是难得的;难得的好饭,理应是属于全家人的。但母亲却没有份。饭桌上,她把这些好的吃食让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会去问,不会由此而产生丝毫内疚。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只鸡蛋,一块肥肉,或者一根黄瓜。那时吃一顿好饭,会让我一整天快乐地忘乎所以。而母亲的快乐,丝毫不少于我。
后来长大了些,也懂些事,母亲便会寻一些借口。比如吃过了,比如吃饱了,比如不喜欢吃,等等。便信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整天仍然是快乐的。家有好饭,好饭的概念是不同于平常的饭。好饭的另一个概念是我的廉价的快乐,以及我的快乐所赋予给母亲的快乐。
生活当然越来越好了,但好饭依然存在。难得的好饭从腌黄瓜和黄馒头升级,渐渐被鱼肉所取代。在难得的好饭面前,母亲仍是坚持着她以往的借口,吃过了,吃饱了,不喜欢吃,等等。然而我却是不信了。
被母亲“欺骗”了这么多年,我怎么还能够相信呢?
母亲为了证明自己,便拒绝那些好吃的。有时她会慢慢地啃着手里的馒头,偶尔夹一口菜,她说:“真得饱了,你们吃吧!”母亲在饭桌前,有着非凡的表演才华。
便学了母亲,也不去动。以为把那些好吃的剩到最后,母亲便会无可奈何地吃掉。于是在吃饭这件事上,我同母亲开始了最为漫长的“战争”。然而却没有胜利者。直至收拾饭桌,母亲也不会去动那些“好饭好菜”。
母亲常常会把这些东西留下,第二顿、第三顿、或者第许多顿,吃剩的好饭被母亲热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面目全非。她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她以为我们远比她需要。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母亲是快乐的。
到现在,也是如此。有时我随口说喜吃苦瓜,母亲便很少在饭桌上动苦瓜;有时我随口说喜吃香椿,母亲的筷子,便基本上不会指向那个盛香椿炒蛋的盘子了。我随口说出的话,成为母亲判断好饭的唯一标准。
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我认为,所有的这一切,缘于我们的贫穷,缘于我们对贫穷的无可奈何的接受。但现在,我认为这种感觉太过肤浅了。我相信,即使我们住进了皇宫,母亲的习惯,也是如此。无论生活如何美好,无论我们吃上了怎样的美食珍馐,总会有母亲所认定的好饭。
对母亲来说,好饭的概念是什么?是孩子们现在喜欢吃的,曾经喜欢吃的,或者,母亲们认为孩子们应该喜欢吃的。这里面,惟独没有自我。母亲总是轻易地把自己忽略掉。
所以,好饭的概念其实是,母亲们拒绝去吃的饭菜。
爱,最高明的智慧
某地举行一个类似“极限生存”的电视直播游戏,参赛者以家庭为单位,最终的胜出者,将会得到一笔非常丰厚的奖金。报名者众。
可是能够最终胜出并不容易。主办方表示,要想撑到最后,必须“智慧与勇气”并存。就是说,一味胡冲乱撞肯定不行,还要有明确的分工、超常的智慧,而一家人的齐心协力,更是最为关键的一点。
比赛在一个小岛上进行,竞争异常残酷激烈,每一天,都会有几个家庭被淘汰。半个月过去,岛上终于只剩下四个家庭。
他们迎来最后一项挑战。
最后一项挑战,看似却不太难。主持人告诉他们,一家人只需将船划过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便可以了。当然河有很多分叉,终点不过在其中一条分叉之上;当然河水里还隐藏着数不清的危险。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主持人说,最先到达终点的,就是最终的胜出者。
一声令下,四条小船如风似箭。可是不久他们就遇到麻烦,正如主持人所言,一路上,危险重重。看似不宽一条河,却时而拐了急弯,时而暗藏险滩,总之小船的速度越来越慢,行进也越来越困难。然四条船仍然并驾齐驱,拉不开明显的距离。
竞争空前激烈。
那条船上,坐着大胡子的男人、娇小的女人和他们调皮的儿子。男人划桨,女人掌舵,儿子在一旁拍起巴掌为他们加油鼓劲。小船摇摇晃晃,男人不时提醒儿子要小心。其实都穿了救生衣,其实,不远处就有主办方的预备救援队。可是男人仍然不能够放心:儿子太小,他只知比赛,只顾兴奋,却不知道那些潜在的危险。
小船拐进一个叉流,又转一个弯儿,终于冲到第一。男人看到胜利的希望,加大了划桨的频率和力量。可是突然,不远处的前方,几条一字排开的鳄鱼突然从水里探出宽大丑陋的嘴巴。当然那不是真正的鳄鱼,主办方也当然不会用他们的生命做为游戏的赌注--那不过是用橡胶做成的并不逼真的鳄鱼模型,起到的也不过是类似路障的作用,可是它们挡在那里,男人一家的小船根本不能够通过。很显然他们拐上一条错误的支流,距离终点越来越远。后面的小船已经开始掉头,男人的第一名,转眼变成为最后一名。
男人一边奋力划桨,一边让女人快些掉转船头。可是来不及了,水流太急,小船一点一点接近那些排列紧密的虚假的鳄鱼。胜利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男人终于不顾一切,一个猛子,扎进河水。
剩下的事情,变得非常简单。只需用手推开那些鳄鱼,小船就可以继续前行。男人这么做了,不费吹灰之力。待他重新爬上小船,他发现,终点竟然近在咫尺。
只需拐一个弯儿,就到了。事实上只有他们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通道,他们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当然,主持人要对男人进行几分钟的采访。主持人对观众说只有男人阐释了这次极限挑战的全部内涵--智慧与勇气:当遇到障碍,绕开,是一种智慧,迎上去,也是一种智慧。男人一家人显然选择了后者--其实那些鳄鱼模型非常之轻,只需轻轻一推,小船就可以顺利通过。就这么简单。--对障碍,不要怕,勇敢地迎上去,这是人世间最高明的智慧。一味地怀疑自己,往往就会失去取胜的最佳良机……
男人站在一边,嘿嘿傻笑。
主持人问,难道我说的不对?
不全对。男人说,我跳下水,并非有什么大智慧,更非如你所说得那样不顾一切迎上障碍。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眼镜被溅上了水……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男人笑了笑,因为我是高度近视。我错误地将那些模型当成真正的鳄鱼,所以那时候,为了保护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只能选择跳下水。人世间最高明的智慧?我想应该是,“爱”吧?
感谢疼痛
疼痛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应该学会感谢。
或许,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不舒服,然后开始感觉疼痛。因了这疼痛,你去医院就诊,找出症因所在,服药打针或者手术,于是,这疼痛便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疼痛是身体向你发出的最友好的警告,你应该感激它。
或许,某一天里,你失去一大笔钱财。你万分不舍,当然心痛。钱的失去也许是因为你的大意,也许是因为你的狂妄。但不管如何,你都应该意识到,失去的钱,永不会再回来。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谨慎,学会自谦。无疑,这谨慎,这自谦,正是因了你的疼痛。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明智,继而慢慢变得成熟。
或许,与你相恋多年的女友在某一天里,突然离你而去。你心如刀绞,痛比切肤。可是细想,假如她真的爱你,她会离你而去吗?假如她早已经不再爱你,那么,即使你们相守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清醒,只有蜜糖才会让人永远蒙在鼓里。
认识一位久病床榻的朋友,他的胸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有一天他对我说,现在他有多么怀念还有疼痛的日子啊。疼痛会让他知晓各个器官的存在,知晓自己的存在--疼痛会让他确知自己还活着。享受疼痛会让他感觉,自己确确实实活在世间。
享受疼痛,这个词把我狠狠地震了一下。也许,只有连疼痛的感觉都失去权力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吧?
还认识一位老者。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他说,活到这把年纪,他早已心如止水。他指的当然不是超脱一切之后的那种淡然,而是个体生命对这个世界的彻底放弃。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兴趣,能让他产生哪怕一丝疼痛的感觉。他说,事实上,我已经先肉体而死去。
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吧。因为他的心里,已经不再有疼痛。
疼痛至少说明你还活着,至少说明你还认真地活着。或许我们不可能做到“享受疼痛”的那种境界,但是至少,当疼痛来临时,我们可以少给它一些诅咒,而多给它一些感激。
是一尊雕塑
男人站在很小的广场上,广场上人流如织。他的浑身上下涂满了白色的油彩,他摆出或庄重或滑稽的造型,一动不动。他将自己装扮成一尊雕塑,一尊供行人驻足观赏或者匆匆一瞥的雕塑。他的身边放一个敞口的陶瓷花瓶,那里面散落着几张行人投掷进去的零钞。他说他在工作。他的工作方式让我感到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