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天,我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我在城市的霓虹里等候女友,她却终于失约。电话打过去,说得近乎绝情,似乎我们并非一对恋人而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挂断电话时,我发现自己的手里,仍然拿着那枝花。
是一枝本该送给女友的紫红色玫瑰,象征着美好的纯洁的高贵的爱情。可是今夜这枝玫瑰注定派不上任何用场,它的命运应该属于某个垃圾箱,连同这场荡气回肠的恋爱。
我捏着那朵花,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花儿逐渐枯萎,指向地面,就像我的心情。经过一个路口时,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见一位女孩。女孩十四五岁,脸很脏,穿着破烂的衣服,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女孩跪在路边,就像一只不安的羔羊,眼泪汪汪地盯着面前脏兮兮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桶。
她是一位年龄很小的乞丐。铁皮桶压着的一块白布,白布上清楚地写着她的无奈和苦楚:父母离异,中途辍学,流浪到此,又受了伤,她很饿,等等……我注意到她手腕的位置,有着已干的紫黑色的血迹。女孩楚楚可怜,让我倍生怜悯,于是往前一步,想给她一点点钱,帮她度过难关。这时才想起来口袋里已经没有了一分钱--所有的钱,都被我在一个小酒馆里挥霍得干干净净。
那么,就把手里的这枝花送给她吧。一枝玫瑰花。一枝本该送给女友的玫瑰花。玫瑰花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买到任何东西,不为给女孩解决任何问题。玫瑰花送给他,只因我已走到她的面前,只因那枝花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把花插进铁皮桶,立刻有围观的人发出低笑。女孩微微抬头,见铁皮桶里突然多出一枝花,飞快地愣一下,然后抬头看我,目光里尽是懵懂不解。
她的眼神让我无地自容--我本该送她一点钱,却送出一枝毫无价值的玫瑰花。
这件事很快被我忘记。生活中有太多比爱情和玫瑰更重要的东西。可是今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当我从一家商场走出来,突然被人喊住。
是一位二十多岁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长长的马尾,很漂亮很清纯,胸前戴着本市一所大学的校徽。女孩守着一堆化妆品,显然她是这个品牌化妆品的临时促销员。女孩问你不认识我了吗?几年以前,你曾经送给我一枝花。
可是这怎么可能?几年前的女孩愁眉苦脸,面前的女孩活泼阳光;几年前的女孩是一个乞丐,现在的女孩是一位大学生;几年前的女孩不安拘谨,现在的女孩开朗大方。再说,假如她真是那个乞丐,那么当她的难关过去,她应该回到家乡而不是留在这座城市吧?
女孩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她告诉我,她真的是几年前的那个乞丐,她在这个城市过了约半个月乞讨的日子。不过那时,我只是在利用你们的同情心,女孩惭愧地说,我所说的话,还有我受伤的胳膊,都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大吃一惊,你那么小。
因为我真得想读大学。女孩说,家里很穷,不可能供我读完高中,于是我想讨一点儿钱,回去继续读书。我自作主张,没有跟父母商量……不过我相信自己能够考上大学。女孩指指面前的校徽,对我说,三年以前,我就做到了。
是用乞讨来的钱吗?我问。
当然不是。女孩说,你见到我的那天晚上,也是我留在这个城市里乞讨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回了家……当然我没有马上读书,我帮父亲干了两年农活,家里才稍有积蓄……读高中时,家里条件稍好一些,可是我仍然得利用假期赚点钱。不过请你相信,我没有再骗人……填报志愿时,我选了这个城市的这所大学,不仅仅因为这里学费较低,还因为我想在曾经乞讨过的街道上走一走……昂首挺胸地走,不再低头和不安……现在虽然学习紧张,可是我还是能够利用星期天和假期赚一些钱,加上奖学金和家里寄来的钱,足够我读书了。
女孩似乎非常满足她的生活。她冲我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可是你为什么突然不再乞讨?我问,只因为我送给你一枝花?
是的,只因为那枝花。女孩说,你识破了我,却并不揭穿。你不给我钱,却只送我一枝象征美好和希望的玫瑰花。那枝花,还有你送花时的眼神,让我在那个夜里,无地自容……
礼物
是一个非常简陋的笔会,三十几个人,一个破旧的宾馆。笔会上发了一个本子,一支笔,以便参会作家们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会议记录。本子是普通的硬皮本,超市里只卖两块钱,封面上没有关于笔会和杂志社的任何标识;笔是普通的圆珠笔,只是笔杆上印了杂志社的名子。--那还是几年前开笔会时剩下的笔。杂志社日子不好过,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开过笔会了。
圆珠笔不好用,生涩,不流畅,字写得断断续续。好在很多人自带了钢笔或者碳素笔,这使得他们可以在本子上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那些圆珠笔自然就派不上用场了,于是,会议室里、宾馆的房间里,圆珠笔被扔得到处都是。
男人分得的圆珠笔也不好用。可是他没有将它扔掉。他把笔小心地放进抽屉,对室友说:“等会议结束,别忘了提醒我将笔带回去。”
“你是说带回去吗?”室友问他,“这笔还能用吗?”
男人笑一笑,说:“虽然不能用,但我还是想把它送给我的儿子。他一直非常崇拜我。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他还说他得让他的同学们都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走得时候我对他说,回来时,一定会为给你带一件笔会上分发的礼物……”
“可是那支圆珠笔已经不能用了。”室友说,“你为什么不买点别的送给他?比如一个本子,一本书……”
“只有圆珠笔上才有笔会的标识。”男人说,“他说过一定会把我送他的礼物给他的同学们看。他说他在他的同学面前发过誓。”
“我知道你的意思,”室友仍然不解,“可是为什么不能送他点有用的东西?圆珠笔上那几个字,真的很重要吗?”
男人笑一笑,说:“是的,当然很重要。其一,因为我在他面前发过誓,我不能够失信;其二,因为他在他的同学面前发过誓,他不能够失信。假如我买了别的东西送给他,比如一本书,我相信他在短期内不会知道。可是我还相信他终究是会知道的。有些事情,做了,就瞒不过去,哪怕你并无恶意。可是那样的话,其一,我会被他看不起;其二,他会被他的同学看不起。甚至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对他的一生都产生影响。所以,尽管是一支笔,可是它毕竟代表了一种承诺。承诺是不分大小的,更不能用一种欺骗的手段来履行。”
室友点点头,思索良久,然后推开门往外走。男人问你要去干什么,室友说:“去一趟会议室,拣回被我扔掉的那支笔……”
偶像的偶像
男孩的梦想,就是再一次见到他的偶像。
偶像比男孩大八岁,七八年以前,男孩见过偶像一次。那时偶像还不是偶像,他随队来男孩的学校踢了一场友谊赛。偶像的球踢得非常好,男孩坐在观众席上,看傻了表情。赛后男孩邀偶像去家里做客,偶像欣然前往。男孩的父亲为偶像烧了几个菜,又为他烙了一锅香喷喷的牛肉锅贴。他的手艺令偶像赞不绝口,那天偶像毫不客气地将锅贴吃得干干净净。男孩和偶像聊了很多,然后,偶像与男孩告别。三年以后男孩得知偶像进到国青队,又过了一年,男孩得知偶像进到国家队。电视上常常看到偶像踢球,盘带、分球、突破、射门,全都潇洒连贯,一气呵成。偶像终成为男孩的偶像,卧室墙壁上,贴满他的照片。
可是男孩从未与偶像联系。--他没有偶像的联系方式。--他缺乏勇气。--他不敢。
男孩对父亲说,他也想进国家队。父亲说假如你的球踢得足够好,进国家队是迟早的事情。男孩说我很想跟我的偶像谈谈。父亲说你可以去找他。男孩说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瞧不起我,更怕他端架子。父亲说如果他耍大牌,那是他的错误,他的错误与你没有关系。男孩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敢。父亲说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见到他吗?男孩低了头,想了很久,说,我想弄明白,他有没有自己的偶像。
--男孩想知道偶像有没有自己的偶像。--说白了,男孩试图弄明白的是,偶像与一个人的成长进步,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刺激、鼓励,还是令人感觉高不可攀,最终将仅有的一点信心击垮?
整整一个月,父亲为男孩的盘缠日日奔波。下班之后他又去农贸市场做临时装缷工,三个小时下来,可以赚到二十块钱。男孩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男孩和父亲,生活得很苦。
足球让男孩快乐,让男孩成长,然后,终成为男孩的希望。他不想像父亲那样无能,更不想像父亲那样永远过着艰难清贫并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男孩瞧不起他的父亲,或许就像偶像瞧不起自己。男孩在暑假里踏上寻找偶像的旅程,随身携带的饭盒里,还装着父亲为他烙好的牛肉锅贴。男孩在陌生的城市里独自住了十几天,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偶像。
坐在偶像面前的男孩,紧张并且拘谨。很显然偶像早已将他忘记,偶像看他的眼神,与陌生人无异。男孩不想提及偶像在他的家里吃过一顿饭,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男孩如坐针毡,他想问偶像唯一一个问题便起身告辞。当然,那个问题是,偶像有没有自己的偶像。
当然有啊。偶像说,不过我的偶像,与足球没有任何关系。
他是谁?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偶像说,我只记得几年以前,我碰到一位给我烙了一锅牛肉锅贴的男人。那个外貌粗犷但长着一双巧手,那个可以为他的儿子、为一位陌生男孩烙出世界上最美味的牛肉锅贴的男人,是我迄今为止,最佩服和最崇拜的男人。
拯救
男孩背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表情阴郁不安。他慢慢地走出屋子,防盗门随即在身后发出一声闷响。他还会回来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回不回来都没有关系。他认为世界本就是地狱,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尖牙利齿,到处到是冷彻骨髓的坚冰。
电话突然叫起来,隔着防盗门,也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焦灼与不安。男孩愣了愣,两只脚分落上不同的台阶,身体如塑像般静立了。他在想要不要回去接那个电话。他在想谁会给他打来电话呢?记得上一次电话响起,还是半个月以前--邮局的话费催缴通知。
男孩愣怔片刻,转身,上楼,开门,进屋,抓起电话。帆布包仍然背在肩上,他漫不经心地站着,保持着一种随时放下电话走出去的姿势。
打来电话的是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说他找了男孩很长时间,如果方便的话,这件事情男孩一定要帮忙。他说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接受任何条件,前提是,男孩能够答应他。
男孩想了想,说,我得知道是什么事情。他感到有些好奇。
男人告诉他,他的女儿两周以前突发亚急性肝衰竭,目前急需血浆置换才可能转危为安。问题是他女儿的血型是被称为“熊猫血”的非常稀有血型,虽然市医院和市红十字血液中心都在积极联系,可是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找到充足的同配型血源。所以我才找到了您,男人说,我知道您的血液是Rh阴性O型。
男孩终于想起来了。大学时他曾加入了一个组织,填了表格并签下名子。那张表格他填得很详细,包括他的非常稀有血型。他已经记不清楚那个组织的名子和义务,他只记得其中一条是他愿意随时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危急病人。可是大学毕业以后他就将这件事情淡忘了。怎么可能不忘记呢?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也从来没有人再找过他。--那个曾经的组织更像几位年轻人心血来潮的游戏,既没有章程,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监督。
男孩攥着电话,摘下背包。他坐下来,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同意了陌生人的请求。他一路小跑来到大街,打一辆出租车,直奔陌生人指定的医院。坐在司机身边的他,竟然兴奋得颤粟不止。
一切顺利,男孩挽救了一位女孩的生命。几天后男人再一次把电话打给男孩,约他出来。
在酒店的包厢,男人推给男孩厚厚一沓钱。他说您务必收下这些钱,我知道大恩不言谢,可是请原谅,我真的找不到其它可以感谢您的办法。
男孩笑笑,将那沓钱推回去。您不必客气,他说,虽然我救了您的女儿,可是好像,我什么也没有做。
中年人将那沓钱再一次推给男孩。您救了她,就等于救了我和我的全家,如果您不收下这些钱,我和我的女儿,一生都不会心安。
男孩没有动。可是您知道吗?他说,您和您的女儿,其实也救了我。
救了你?男人吃了一惊。
是的。男孩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就变得心灰意冷。我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我不想工作,不想思考,不想与任何人打交道。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年。三年时间里,我的女友离开了我,我的朋友躲避着我,我的生活贫困潦倒,我的日子过得一团糟。我想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人喜欢我需要我,我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无疑,我是这个世界的累赘。
可是这跟我女儿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