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研究文字而不研究材料,这是学问的第一个病症。虽然我举出了几个近代的例,这是从古至今多少总有一点的一种通病。这种病症。怎样会不影响到学问的失去信仰?对于俗人的智力来说,都是如此,他们看到了这种学者的著作,如同看到了一张君主的授权证,或是饰以绘画的书上的第一个字母一样;那上边虽然加着许多的花饰,细看来还不就只是一个字母?据我看来那疯狂是这种虚诞的一个好象征或写真,因为文字不过是材料的影像;除非他们有着理智与想像的活力,和他们恋着是同和一个画像恋着完全一样。
可是,在哲学本身的隐晦上,加了那使人容易感觉与爱赏的一种辞说的衣装,是不可轻率斥为不当的;因为这里我们有着色诺芬、西塞禄、辛尼加、布虚塔克那些卓越的榜样,就是连柏拉图,也有点这样;这种衣装,并且有很大的用处。固然于钻研真理与深入哲学,是一种障碍,因为他使人心过早的得到了满足;在我们达到适当的结论以前,已把更进一步去搜讨的志愿消减了,但是一个人如果要想在公共的事务上应用这种知识,如同在会商、建议、劝诱、讲论的时候,他就可以觉得这一派的著作家已经把他所需要的知识预备得可以应用了。不过这种学问的装饰要是太过了,是这样的该受着轻视;如同赫邱里在神庙里看见维纳斯女神的爱人爱多匿的刻像的时候以轻蔑的口吻说“你不是神”一样,学问上的赫邱里的从者,就是说,那些较为认真与努力的真理研究者,是没有不轻视那种确实没有神的资格的矫饰的。这上面是说学问的第一种病症。
跟着要讲的第二种,他的性质却比第一种还要坏。因为材料的实质,要比文字的美好来得重要,所以反过来说,虚诞的材料,比虚诞的文字还要坏。在这里我们觉得圣保罗的责言,不但在他的时代是对的。就是对于他以后的时代,也具有预言的性质,不但关于神学是如此,就是一切学问也无不如此。他说,“避掉那些不神圣的新名词和谬称为学问的反对论”。他在这句话里指出了这种意想的与虚伪的学问两种标帜:一种是名词新奇,一种是议论武断。后面这一种,必然要生出反对,因此就有了问题与争论。如同自然中有许多坚实的物体会腐烂而生虫,良好与确实的学问当然也会腐化而分解为许多的精微,无用,不健全与同虫样蠕动的问题;固然他们确有一种精神上的活力,但是毫无实体上的可靠与性质上的优点。这种退化的学问,在经院学派中确是最有势力;这派的学者,有着锐利与强健的智慧,他们的智慧被关锁于几家的著作中同他们的身体关锁于寺院与学校中一样,既没有多少历史的知识,不论他是自然的或时代的,他们就在无多的材料的分量与无限的智慧的激动中,给出了我们可以在他们书里看到的那种大费经营的学问往来。因为人的心智,如用在实物上是依着了材料工作,当然的受着材料的限制;但是如果用在他们自己身上。如同蜘蛛结网一样,那就没有穷尽,只会得生出一张张学问的蛛网,他的丝与工作的细固是可爱,但是没有一点实质和用处。
这种无益的精细有两种:或是在他们论题的本身上,如果那仅是一个不能产生结果的揣度或辩论或是在他们治学的方法上,如下面所说的那样。他们对每个论题,都要提出辩驳;再对每个辩驳,提出解答。这种解答,大半都不是将错误驳倒而是另为一种区别。一切科学的力量,同“伊索寓言里说的”老人的一束柴一样,是都在那束上的。因为一种科学里面各部分的调和,每一部分支持着其他,并且应该为一切次要的非难的真正与简括的驳斥与镇服。反过来说,如果你把每个命题逐一提出,如同束中的柴枝一样,你就可以随意的同他们争辩,使他们弯屈,断折。如同人说辛尼加那样,“他以口舌的微妙来把事实的重量破散了”,人也可很正确的说经院学派,“他们以所提问题的琐细来破碎了科学的坚实与连贯”。因为人在宽大的室内点起一个大灯,或在一个分枝的烛架上点满了蜡烛,不是要比拿着一枝小烛到每个角上去照探来得更好吗 !他们的方法,不是以辩论、权威、比较来证明的真实证据,却是每个小节诡辩,与异议的辩驳与解答。大都是一个问题刚解决又生出另一个问题来;同刚才所说的比喻那样,你把蜡烛点久一角的时候,其他的角上都黑暗了。息拉寓言仿佛就是这种哲学或学问的一个活脱的影像;他的上截是个美女,而他的下体却四面环生着怒吼的怪物。经院派的概论有一会儿功夫是好而包含甚广的;但是到你降落到他们的区别与判断上去,那却不是一个可以孕育人生的实用与利益的,而仅是怪异的争论与喧闹的发问。所以这种学问是不能免于一般的嫌恶,因为人看到了争论,是容易把真理轻视而以为这种相争者,都是迷失了道路而不会再相会合的。在他们看到关于细节与无用或无关紧要的事的争论,他们很容易引用锡拉古王但奥尼修斯的判断,“那种都是没有事做的老人们的话”。
如果这种经院派学者在他们对真理热心的寻求与智慧的不倦的运用上,加以诵习与思考,他们一定可使各种学问与知识得到巨大的进步。但是照他们的样子,他们确是大工作家,因在黑暗中闭锁着而益加猛烈。在研究思索神圣的真理上,他们的自矜偏向着离去上帝的语言而消失于他们自己创见的混乱中;在研究思索自然上,他们也总是离开了上帝的工作而尊奉着他们自己的心理,几个崇信的作家或原理不平的镜面向他们映出的误人与失真的影像。这是论学问的第二种病症。
学问的第三种病症,欺诈或不真实,是所有各种病症中的最坏的,因他毁灭了知识的要素,那就是其实的表现:因为存在的真实与知觉的其实是合一的,他们的差别,没有比直接的光线与反射的光线来得更大。这种坏处,成为两类:就是喜欢欺人与容易受欺,欺诈与轻信。虽然这两种坏处的性质似乎不同,一个由于狡诈,一个由于简单,但是他们的大部分仍是会合在一起的。如同“贺雷斯的”诗句上说的:“避掉多问的人,因为他们就是多说的人”,凡是喜欢多问的也是喜欢多说的;以同样的理由,一个轻信的人也就是欺人的人;我们在谣言的传布上可以看出,凡是容易听信谣言的人,也是容易在谣言上加添他自己的材料的人。这种情形,塔息佗在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是很有智慧的看到了。他说:“凡是容易造谣的人,也是容易相信的人”;想欺人与容易受欺,是这样密切的联系着的。
这种轻信,照着题目分起来,共有两类:却是历史或是依着律师们的说法,实事的信受;与技术或意见上的事件的信受。关于第一类,我们在宗教史上就看到了这种错误的经历与不利。宗教史太容易的接受与记录了殉教者,隐居的修士,或沙漠中的僧侣与其他圣徒所类的奇迹的传说与故事,和他们的遗物种类神品、祠与神像。这种传说,虽然一般人的愚昧迷信的真诚与部分人的策略上的优点,把他们当作无非是神圣的诗咏而流行一时,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那迷雾渐渐的清了,他们也就将它当作无非是老妇的诡谈,教士的伪作,鬼神的幻象与反基督者“谓恶魔”的标记,使宗教蒙受了很大的谤言与不利。
同样的,在自然历史的研究中,我们也看出没有用那该用的选择与判断,如在普林尼、卡台奴、爱尔培都,与好些阿拉伯人著作里,我们看见都是充满了不可信的事,有一大部分不但未经证实,并且是确实靠不住的,因此使自然科学对持重的人们大失了信用。在这些地方,亚理斯多德的智慧与忠实是值得注意的。他编成了尽力与审慎的一部生物史,却不大有虚幻或想像的材料混入;而把他所认为应该记录的各种异常的故事另外编成了一书,很明白的看出了凡是显然无疑的事实,在那上面可以树立起观察或规划来的,是不可信的,不可与不甚可信的事相混而使他减少了力量;而同时也不可把稀有的事与看去似乎不可信的传说没煞了使他们无闻于后世。
至对于技术与意见的轻于信受也有两种:就是对于各种技术的本身崇信太过,与对于某种技术中几个作家崇信太过。技术本身的与人的意想相比与他的理智更接近的有三种;就是占星术,自然的魔术,与练金术。这几种技术的目的或假托,是高尚的。因为占星术自称能找出天体与地球的相应与关连。自然的魔术自称能把自然科学从理想的繁变中引回到工作的伟大上。练金术自称能把在自然状态中合为一体的物里面的不同部分分析开来。但是达到这种目的的路经与方法,在理论与实行上,都是充满了错误与虚幻,这种技术中有名的专家常用了度隐的词句来掩护着这类虚幻,并用口授与那一类的秘密方法来救济这种作伪的信用。但是练金术应该有同伊索作为寓言的那农夫相比的权利,那农夫死的时候,告诉他的儿子们说他有金子埋在葡萄藤底下。他们把整个葡萄园掘遍了找不到一点金子。但是葡萄根边的泥士掘松了,第二年葡萄的收成极盛。同样的,因为要想练成金子,也得到了许多很好,很有效果的发明与实验,同时宣泄了自然的秘密与供给人生的实用。
至于对科学著作者的过分信任,使他们成为绝对的权威而不是贡献意见的参议者,科学因此受到的损害是无限的,因为这是使他们不能发达或进步的主要原因。在机械的技术上,最初的发明者所造最浅,时间久了,才渐渐的增进与完成;而在科学上,最初的著作者所见特远,时间久了,反致失坠与歧误。如驾驶术,印刷术,与这一类的技术,起初都是很粗率的;等时候久了,才能够得到适应与改进,但是相反的亚理斯多德,柏拉图德谟颉利图,希波革拉第、欧几里得、阿基米堤们的哲学与科学,却是最初最为炳盛,时候久了,反而退转与变坏。这里边的缘故不过如此,起初是有许多人的智慧与工作用在一个题目上;到了后来,却是许多人的智慧与工作都去用在另一个人的智慧上,而且把这个人的工作弄坏的时候,比他发明的时候更多。如同水不能上升到比他源头更高的地位,从亚理斯多德那里得到的知识,剥夺了对他审查的自由,是不能再上升得比亚理斯多德的知识更高的。所以虽然“我们学习的时候,我们应该相信”这句话是对的,但是还得要下面的这一句来补充着,“在我们学了后我们应该判断”,因为学徒对于师长只应暂时信任和把他们的判断悬系着到他们受完了教导以后,而不是绝对放弃自己的地位或是永远的受束缚。结束这一点,除下面这层意思外,也不必再说别的了,就是说让著名的著作者得到他们的所应得;但是不可叫时间失却了他的所应得,就是一步一步的前进去发明真理。
我已经把学问的三种病症都说到了。此外还有几种可说是不健康的状态,而不是已成的病症,但他们可不是这样的隐蔽与在内的,而是为一般所共见,因此不能置之不论。
这里面的第一种是极度的爱好两个极端:一个是古旧,一个是新奇。在这种地方,时间之子是很像他父的性情与很毒的。因为他象吞食他的儿子一样,他的儿子中间,也是这一个想吞那一个。一方面古书对新添出来的东西怀着嫉妒,一方面新奇对仅仅增添还有所不慊,却还要把旧的都抹去。那预言者的劝告真是这种事件上的正当指导:“立在老路上看那一条是直而好的路,就在那上面走”。古旧是该受到这种敬意的人,应该立在那上头去找出那一条是最好的路;但是到他已找着了新路,就该依此前进,正确的说,“古代是世界的幼年时代”。到了现在,世界已经老成。所以世界的老成时期是现代,而不是从我们倒数上去那样计算的古代。
还有上述爱古的习惯所引起的一种错误,就是不信现代还有可以发现的事,而向来如此之久均为人所忽遗;这好像是要对时间提出那琉欣对朱匹忒与其他的神所提出的疑问:他觉得这些神们在邃古时代,诞育子女如此的多,而在他的当代却再不生育,甚为可怪;因此发问是否因为他们现在老了,所以不能生子;还是因那反对老人结婚的法律使他们受了拘束。照这样看来,仿佛人是在忧虑着时间已到了衰老的境界而不能再生育了;而在实际上我们却常看到人判断的轻率与多变。当一件事情没有做到以前,总对这件事情可以做到抱着怀疑;而却做到以后又怪着何以不早就做到了。在这种问题未经证明以前,我们觉得是这样的难于承认他们;但是一到了证明以后,我们的心智就用了那种追溯的方法来承认他们,仿佛是早巳知道似的。
还有同上面所说有点关联的一种错误,就是以为从前的这些意见或学说,经过了提出与审查的后,最好的总还是保持着他的势力而把那其余的压伏了。所以如果有人要去做重新搜讨的工作,他往往不过止集在已经为人吐弃,且因为被吐弃了,就为人所忘却的意见上。这种错误,好像是以为多数的人,或是最有智慧者为迎合多数人的心理,是不容易接受那为一般所喜爱与浅近的,而反会去接受那实在与深奥的。而真的事实却是如此:时间是同江河的性质差不多的,他把那些轻而饱含着的气体流了下来,而把那重与坚实的沉了下去。
还有一种和上述各种情形不同的错误是,太早与随意的把知识应用于技术与编成了完备的著述。从这个时候起,科学大概就不能再得到如何的充实了。好像年轻的人到了肢体发育完全以后就不会再长,知识在简括的陈叙与解说的阶段,是还在生长的;但是等到容纳在确定的详尽的著作中,虽或还可再加磨砻,显明,而使他适于实用,他的容积与实体却是不能再增长了。
还有一种继续着刚才所说的那种错误,是人在把各种学术分散了以后,就不再理会各种各种学术的共同性,或基本的哲学,这样各种进步都停止了。人在平地上是不能得到一个广大的视界的;同样的,在学问上,如果你始终站在这一种学问的深远之处。
还有一种错误是因对于人的心灵与了解力过分的崇敬与爱重而发生的,因为人离开了自然经验,尽在自己的理智与意见中颠倒上下。赫拉颉利图对于这种为一般所认为最卓绝神圣的哲学家的唯智论者,曾适当的批评:“人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中,而不在那大而共同的世界中寻觅真实。”因为他们鄙视在上帝工作的记载中去成字形,这样一步一步地去问他的内容;却是相反的,用不断的思索与智慧的激动去强迫与责成他们自己的心灵,来猜测征兆;在这种地方,他们被迷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