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亨利·卢梭的画的最强感受,就是在他每一处近似写实的画笔之下,无不蕴含强烈的想象。对所有的艺术家来说,想象力本就是自己得天独厚的工具。但运用起来,却不是每个人都那么顺手。不顺手的,遭到的自然是失败;运用顺手的,至少在艺术本身之中是成功的。
卢梭的想象特别让我惊讶。
他画笔下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实物,树叶就是树叶,河流就是河流。但在他的想象驱使之下,我们看到的树叶又不是平日所见的树叶,河流也不是平日所见的河流。卢梭没有将这些实物进行艺术变形,而是直接将自己的想象赋予其上,使这些简单的事物忽然像是变成了童话和梦境。
童话和梦境是清楚的,但肯定和我们在现实中见到的样子有所差别。
能拓开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宽度,肯定需要非常强烈和非常有底气的想象。
在《睡着的吉卜赛女人》这幅画中,卢梭为我们展现了他的底气。
画中入睡的吉卜赛女人躺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上,裹一件红橙黄绿蓝等各色线条织成的睡袍。手中握根拐杖。因为是侧卧,她完整的脸部直接面对观者。在她身旁,搁着一把曼陀铃乐器和一只又高又鼓的咖啡色水罐。明月悬于夜空。一切如此写实。令人惊讶的是睡者身后,站着一头鬃毛发亮、尾巴甩起的高大雄狮。
一个睡去的女人。一头雄壮的狮子。像是两幅画的主题。卢梭将二者画在一起,使整个画面立刻产生巨大的艺术冲撞。冲撞当然来自画面,但没有卢梭非凡的想象,这种冲撞便展现不出它的力度。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给读者留下过目不忘的结尾,“在大路另一头的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我不知道海明威是不是受到卢梭的画面启示才写下这行现实性与想象力相交融的结束句。
因为它的确是卢梭的艺术核心—现实性与想象力的交融。
艺术需要想象当然众所周知,但对什么是真正的想象却难以界定。佛家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其中是不是就包含对众生想象力的要求提出?也许对众生来说,有没有想象力不那么要紧,但对投身艺术的人来说,想象力就变得极其重要甚至珍贵了。尤其是在现实占据绝对位置的今天,人的想象力总受到不一而足的种种阻拦。
换言之,现实的挤压已经使人的想象变得越来越苍白和乏力了。越苍白乏力,对什么是想象的问题才会在今天显得特别尖锐。尤其在艺术上,想象力的缺乏会使艺术沦落到平庸。
一件一流作品之所以是一流作品,还真不仅仅是创作者题材的胜出,就想象这个层面来说,是能让读者和现实中的神秘产生刹那间的相遇。
这种相遇是艺术带来的结果之一。
说艺术上要保持鲜明的个性,其实就是艺术家要保持自己能对现实进行逾越的想象。
古典艺术家倾向于完整地反应现实,但我们不能就依此说古典艺术没有想象。在古典艺术家那里,想象内涵在他们的观察深处—告诉观者如何认识世界。对现代艺术家来说,要告诉观者的是如何感知这个世界。
所有的感知都需要进行逾越。逾越的工具也就包括想象。
从卢梭的画面上看,那头狮子令人震惊。或许卢梭真正想告诉我们,艺术的想象就应当是那头狮子,在艺术家的脑际萦绕—它属于神奇、开阔、幻念、坚实,属于人与梦境的浑然一体,让我们从中看见神秘和难以琢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