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怎样读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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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最温柔的和最深埋的

从美国到欧洲,卡萨特的绘画始终在发挥她作为女性的长处。

打开她全集画册的任何一页,我们立刻就触及一个安静与温柔、爱与母性交织而成的世界。面对那些画,我们都会不知不觉,沉浸到卡萨特的女人世界。

卡萨特的每幅人物画都是女人。即使画面上偶尔出现男性,那也不过是屈尊一隅的配角形象。和从古典到现代的差不多所有画家还有所不同的是,卡萨特几乎没有画过完整的女性裸体。对有些画家,譬如雷诺阿而言,总似乎要从女性的裸体上找到和发现艺术的根源与美。卡萨特与之相反,她画笔下的女人总是在阅读、在观看、在交谈、在沉思、在低头缝纫等等。

当然,对每一个女人来说,女人的最终完成,是成为母亲。

卡萨特特别专注的也就是母亲形象。在她描绘母与子的大量作品中,特别令我不想移开目光的是那幅《婴孩的第一次抚触》。画面上的母亲穿件印有蓝黄花饰的白色睡袍,还没学会说话的裸婴躺在她的臂弯之上。母亲低头凝视他,左手握住婴孩的脚掌。婴孩躺得十分舒适,在仰头去看之时,很随意地伸出左手,托在母亲的下颌。婴孩的手缘正好碰到她的嘴唇,母亲的嘴唇也就顺势亲吻住孩子的手心。

画面没有背景。也不需要背景。如果卡萨特真要画下什么背景,那倒会显得实在多余。

罗丹称自己的雕塑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去掉了石头上多余的部分。对所有的情感来说,是不是将多余的部分去掉也会取得圆满?只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情感多半是饮食男女之间的情感。尽管母性也被人讴歌,但讴歌的频率仍少于男女之情。哪怕这世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他诗篇中的抒情对象,永远是恋人多过于母亲—是不是母亲伟大得进入了平凡,以致鲜有艺术家全神贯注地关注?

卡萨特终生未嫁,也没亲身做过母亲。但恰恰是她没做过母亲,反而使她将自己母亲曾经给予过她的情感流露在画面之上。不仅面对这幅《婴孩的第一次抚触》,面对她“母与子”系列的任何一幅,我们都无不动容于画面上母亲对孩子的种种拥抱和情感。

面对卡萨特的作品,不论我们是否已为人父和人母,都会感到一种因远去而深埋内心的情感得到唤起—我们恍然觉得,卡萨特画笔下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凝视的、哺乳的、怀抱的那个婴孩就是刚刚来到世界的我们。当我们还不知道这世界是如何冷漠之时,世界首先给予我们的却是最温柔的情感体验。

我们因此可以说,一个人不论多么凶残和暴戾,在他内心深处,也肯定掩藏着人性的柔软,关键只是有没有被唤起,有没有被重新确认。因为每个人最初的生命体验都无不是母性的温存—它构成我们即便忽略也无法动摇的灵魂核心。

构成核心的当然也就是能构成世界的。卡萨特的敏锐促使她打开这一核心,也就是打开这一世界。她打开这一世界,要带领我们回去,回到那个最温柔和最深埋的地方。那里除了微笑、怀抱、柔情以及亲吻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我们再也没理由说这世界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