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也附和说:对,对,是得找一找他梁副市长,不把他这个儿媳妇的气焰打下去,咱妈日后怎么当她的婆婆呀?
高荷花长长叹口气:你俩就甭说了,让我好好想一想,也许,我这一步是走得有些欠思考了呢……这天下午,梁山去打门球时没有见高荷花,打完门球出来还没有见高荷花,心里就纳闷,挂心,就去公园门口的卖票房打听。卖票的小姑娘,正好是上午街头戏的一位热心观众,就冲着这个老头儿说:那个卖冰糕的不知是要和哪个糟老头子谈恋爱,让人家老头子的儿媳妇来臭骂了一通,没脸见人,早早地就走了。一个卖冰糕的老太太,谈啥的恋爱呀?不是图那个糟老头子的钱才怪呢……小姑娘兴致勃勃地正说着,梁山已容不得她继续发表感慨,狠狠瞪了她一眼说:我看你年纪不大,思想倒日怪了,钱!钱!你以为爱情也能拿钱买来呀?
他说完转身就走。小姑娘在背后冲他叨叨说:你个老头子也配谈爱情?你看看你没钱,能不能买下个冰糕呀!
这话梁山听见了,他头也没回,知道有些道理和这些年轻人们说不清。
高荷花绝没有想到,晚饭时分,梁山扛着他的门球锤儿,找到她门上来了。
高荷花的女儿女婿见了梁山,叫了声梁伯伯,不知该说啥。女儿给梁山倒茶,女婿给梁山敬烟,梁山摆了摆手,就坐到了床边。躺在床上的高荷花眼睛红红的,坐起来看着梁山,就又抹开了泪花儿。还没有等她说完上午的事儿,梁山已经气得浑身抖成了一团,拍着床头大喊道:反了,反了!老子还没死呢,家里倒出了小祖奶奶了!他妈的,今儿这事儿,我非得摆平不可,不叫那小祖奶奶来给你认错,我他妈的就不是梁山!
高荷花反过来安慰起梁山来了:老梁呀老梁,你先消消气好不好?这事儿,我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梁山把眼一瞪说:怎么,咱俩的事儿莫非能叫我家那小祖奶奶给弄砸了?你甭怕,这事儿有我呢!
高荷花叹口气说:老梁呀,你以前也和我说过,说你那三个儿媳妇中,大儿媳妇是最刁钻,今儿我算是见识到了。不过呀……梁山说:荷花你有啥话就和我直说吧,千万不要自个儿憋在肚子里。
高荷花瞅了瞅女儿女婿,小两口知道是老妈想让他们回避呢,就说梁伯伯今晚就在我家吃饭吧,我们这就准备去。
说着就往外走,梁山想拦没有拦住,小两口一个钻进外面的厨房,一个上街采买去了。高荷花对梁山说,你就让他们忙他们的去吧,有些话对着他们我也不好开口。
梁山看着高荷花,见她脸色很不好看,心里也很不是个味儿。就听高荷花低声对他说,我没有养下个儿,这辈子也没有个儿媳妇,所以我说的话,也不知对不对?
梁山说:你说,你说。
高荷花说:儿媳妇要没有儿子在后面当后盾,老天爷借她个胆,也不敢扫你这公公的兴,可咱们是做大人的,也得想一想,人家的话是不是也有道理。我在厂里工会时,还人模人样地给工人们讲两代人的代沟,现在轮到自己了,我这心里气是气,躺在床上细细一想,我和你这事儿,站在你三个儿子的角度来看,总是我想占你的啥便宜呢。
梁山说:你瞧你这是啥话?我可是早就存下找个老伴的心了,是我对你先有了意思,又是我对你先开的口,这事儿从头到尾全是我主动,怎么是你想占我的便宜呢?
高荷花说:我是说从外人眼里看问题呢。你想想,论退休前的职务,你是啥,我是啥。论退休后的条件,你是啥,我又是啥,别的不说了,就说这居住条件吧,你那屋子和我这屋子一比,咱俩要结婚,还不是我搬到你那里去住?你那大儿媳妇的话,说的是不中听,可我想了想,我和你结婚,的的确确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了。
梁山忙说:我和你可是真诚相爱……高荷花说:我也没有说我们不真诚呀,我只是摆摆问题,找找矛盾,咱们总不能回避矛盾了吧。
梁山便说;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看矛盾的焦点不是别的,就是我那套房子。
说着,梁山就把买房子前前后后的事儿,给高荷花说了一遍,最后说,我看问题就在这里,我当了多年副市长,一不贪二不沾,就自己那工资,能有啥家产?就是他们合伙给我买下的这套房子,还算是我的点家产,没想到有这点家产还不如没有呢!
对了对了,他们是怕我咽了气,他们合伙儿给我买的房子落到你的手里呢!
高荷花说:你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了。
梁山说:我就不信我那三个儿子全坏了心,这个星期天,我和他们说明白!
问题的症结找到了,两个老人你劝我几句,我再劝你几句,心中虽然都留着不快,但心情比刚见面时总算好多了。
高荷花的女儿女婿很快弄了几个菜,蒸了一锅大米,又打了个鸡蛋黄瓜汤,支起餐桌,非要留梁山一道吃饭。高荷花也留梁山,梁山肚子也饿了,就坐下和高荷花一家吃起晚饭来。
餐桌上,高荷花指指女儿女婿,对梁山说:我这两个孩子,人还算本分,就是没啥大本事,我和他们说了咱俩的事儿,他俩就搬回来住了,生怕我走了,厂里把这房子收回去,我女儿在她公婆家住,那条件,你是没见呢!这几年,也不知怎么搞的,好端端一个大工厂,厂长换了好几个,就是搞不好。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时,市里的轻工局要调我,说我有工会工作经验,又是女干部,要提拔我到局里工会,可我犯傻气,认为到了机关将来怕精简呢,在厂里干,多会也有饭吃。结果倒好,退休了,反倒混成个卖冰糕的老太太了。
说到这儿,又想起老梁的大儿媳妇口口声声骂自个儿是个“卖冰糕的”,心里就又一阵发酸,又止不住流下眼泪来了。
女儿心疼妈,一边劝妈妈不要伤心好好吃饭,一边叫声梁伯伯说,从中央到地方,都说要搞好大中型国营企业,可怎么好几年了,我们那个厂就是搞不好呢?
高荷花就对女儿说,你梁伯伯都不当副市长了,咱们厂那些事儿,你叫他说什么好?
梁山知道高荷花是给他解围呢。纺织厂这些问题,他在任时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好,现在更不多想了。要不是和高荷花认识了,恋爱了,他都不知道同是离退休下来的老同志,企业里都给这些老同志发不了工资呢!想到这里,就觉得应该写个东西为这些老同志呼吁呼吁,让现在掌权的同志们做个参考。
高荷花的女儿到厨房里去加菜,女婿也跟出去了。高荷花就听见女婿低声儿说:
你不抓紧时间说说我的事儿,尽说些远水不解近渴的话干啥?高荷花生怕女婿这话让梁山听见,就冲梁山说,你吃菜,快吃菜呀。
梁山其实已经听见厨房里的话了,等两个年轻人进来,就对高荷花的女婿说:
你的情况,我已经和组织部门打过招呼了,你还得再好好表现下去呀!
小两口都高兴了,连声说谢谢梁伯伯。
当着两个晚辈的面,梁山和高荷花没有再聊他俩的事儿,临走时他只是给高荷花留了一句话:过了这个星期天,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梁山说到做到,这个星期天果然把三个儿子全叫回来了。老头子先把脸绷得紧紧的,摆出一副让空气紧张起来的局面。
三个人都知道老爸叫他们回来的主题,但谁也装傻不说话,等着老头子先开口训话。
我今儿叫你们三个回来,知道是为啥吗?梁山开始训话了,用眼睛一个一个扫过这三个儿子。三个儿子还是不吭声,他继续说,老年人再婚,报上都说了,这是好事,怎么轮到你们老子名下,就弄得你们不高兴了?说着,就把高荷花的情况简单说了下,又提到了大儿媳妇找高荷花闹事的事儿,越说火气越大,拍着桌子眼睛瞪着三个儿子下了最后通牒:我还没有和你们正式谈呢,你们倒派出轰炸机来了!
不敢轰炸我,先轰炸起我找的对象来了!也好,今儿我就正式通知你们,老子我既然选好了老伴,就要结婚。
三儿子说:爸爸呀,你这事儿,我没有意见呀!
二儿子说:爸爸,你要再婚,是好事嘛,不过……不过……梁山说:不过个啥?你给老子明说。
二儿子支吾着说:我是说条件……她那条……件……他不往下说了,只是瞅老大,希望大哥帮几句。
梁山说,她条件怎么啦?是我找老伴呢,还是你们找对象呢?她就是个卖冰糕的又怎么啦?说到这里见二儿子不吭声了,就指着大儿子骂起来了:你倒胆大,让你媳妇到大街上骂人去了,好能呀!好光彩呀!你……你……大儿子就说,爸爸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妈在世时,我那个老婆就刁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其实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梁山纳闷了。
大儿子说,我听说了这事,回去就替你可惜,我说咱爸以后呀,一百块可就成了五十块了,好日子就要成了穷日子了。唉,我真不该回去和老婆说这话!再说,您老人家要早说这事儿,我看也不用买这房子了,我们哥三个用给你买房的钱,孝敬你吃了穿了多好。
老大这话就刺激了两个弟弟,这房子,他两个一人放进去整整五千块钱呢。老三最穷,又比较实在,看看两个哥哥,见他们装好人,就对父亲说,爸爸呀,我攒五千块钱也不太容易,以后我们有了后妈,这房子……这房子的产权……说着看了看两个哥哥,自己也不吭声了。
梁山就指着老大和老二说:老子我今天讲民主,你两个有啥屁,也往出放一放。
老二说,爸爸呀,只要你给我们找下的这个后妈对你老人家好,那点钱我就不说了。
老大见老二卖起乖来了,心里有气,便说:爸呀,其实他们两个的意思也和我说过,你留个遗嘱就行,这房子,将来我们那个后妈有居住权没有产权,产权你不在了归我们弟兄三个。
梁山一拍桌子说,不用再说了,你们不就是怕你们投了资的这房子,最后落到外人的手里面吗?瞧瞧你们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哪一个眼下活得不比普通的工人们好呀?人家高荷花的女儿倒比不上你们,可人家见了我说啥?人家为企业发愁呢,为国家的改革发愁呢,看看你们,怕是只想着你老爸快死,好卖了这房子发财呢!
二儿子先就不高兴了,对梁山说,爸呀,你还没有和那个姓高的结婚呢,倒看见人家的姑娘比我们顺眼,刚才那什么遗嘱的话,是我大哥他说的,这房子产权的话,是我弟弟说的,你不要打击一大片好不好?
老大就骂老二太奸,老二反过来骂老大,说你根本就不该让你老婆搅和进这事儿中来。老三让两个当哥的不要再吵,还是和父亲说说房子怎么办好。弟兄三个吵成一团,梁山更来气了,冲三个儿子一挥手,说你们全给老子滚!父子间的这场谈话,最后弄了个不欢而散。
梁山让三个儿子气得钻了牛角尖。思来想去,自己一辈子跟上共产党干,吃共产党的饭,住共产党的房,坐共产党的车,就是当上了副市长,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无产者。老也老了,退也退了,反倒因为有了这么一套房子的私有财产,弄得亲儿子也和自个算计起钱来了!越想越气,越觉得这套房子是他和高荷花结婚后的隐患。他们还想让我写遗嘱呢,这不是咒我死吗?我他妈的真要死了,他们还不把高荷花从这套房子里赶出去?钻进了这个牛角尖,梁山就在这个牛角尖里想起办法来。他当下给市政府房管处处长打通了电话,让他明儿一早,就给他送回四万块钱来。房管处处长问梁山是不是又不想买房了?梁山说,不买了不买了,你把那钱给我退回来,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私有财产了!
这天晚上,梁山洗了个热水澡,心里烦乱,早早回卧室躺倒就睡。人老了健忘,他没有关煤气,那无声无息又无味的毒气,渐渐地在他这套大房子里弥漫开来。
要是换上其他人,买了房子又要退,房管处处长绝不会那么顺顺当当地就答应的。可这事儿是退下来的梁副市长提出来的,梁山在任时对他又挺关照,老头子出尔反尔,处长也只有认账。星期一上午,房管处处长让会计提出了四万块钱的现金,亲自给梁山来送退房款。
他怎么也敲不开门,就问邻居,邻居说,昨天老梁的三个儿子来过,还听见老头子和他们吵过。房管处处长便想到是不是梁副市长买了房又要退,和昨天与儿子们的争吵有关?要是换上别的来访者,敲不开房门可能就走了。可来访者是房管处处长,怀里还揣着给梁山退回来的四万块现金,就非要找到梁山不可。他到邻居家打电话,凡梁山能去的地方都打了电话,都说没有见梁山的影子。又听邻居说,梁山每天起得早,偏今儿一早上就没听见梁山的动静,是不是……于是处长就做了主,撬开了梁山的家门。
门一撬开处长和邻居们看到了爬在卧室与客厅之间的梁山。
在这位处长的指挥下,煤气中毒的梁山被送到了医院急救室。医生说病人很危险,说他们一定尽力,但不一定保证病人能够恢复健康。房管处处长叫来了市政府老干处的处长,两个人商量后,就通知了梁山的三个儿子。
梁山的三个儿子是快中午时赶到医院的。
父亲不幸,儿子伤心,一个个站在急救室的病床前,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老爸,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医生让他们商量商量,说这种重度中毒病人,生命随时都能发生危险的,请他们能二十四小时进行全天陪侍。三个儿子来了,两位处长便先行告退。房管处处长临走时,把梁山的三个儿子叫到一起,将昨天梁山电话上给他安排的事儿说了一遍,又从怀里拿出那四万块钱说,你们点一点,给我打个收条。等梁副市长醒过来,你们把我替他办的这事儿,先替我向他做个交代。
三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房管处处长催得紧,老大只好把这钱收下,一张一张清点了,又给房管处处长打了个收条。等处长一走,老大就给两个弟弟一人点出五千块钱来,又说,来吧,你俩还得一人给我打个条子,等咱老爸好了,这事儿该怎么办,咱们再商量。
梁山还在病床上昏迷着,但点钱的事儿最当紧!
各自装好钱,弟兄三个继续商量陪侍的事。
老大说,商场如战场,我的生意太忙,你们的大嫂呢,不用我说你俩也明白,咱老爸见了她就生气,让她来,那简直就是想气死咱爸呢,我看呀,是不是你们两个多费点心?
老二说,现在正整顿机关呢,我那口子也不好请假,要不是机关整顿的话,我们两口子倒可以多顶几个班。
老三就来气了,冲两个哥哥说,我老婆挺着个大肚子,你俩要觉得人道,我这就让她来陪侍咱老爸!
争来吵去,没个结果。老二不愧是个处长,点子比哥哥和弟弟都多。他突然一拍脑门子说,我看咱们都犯了傻,怎么这么守旧,这么思想不解放呀?
哥哥和弟弟就看老二,等他说出下文。
老二说,咱们何不请她高荷花来!她和咱爸都准备结婚了,还不该她来?
一句话点醒了老大和老三,脸上的愁容顿时一扫而去。
老大拍拍二弟的肩膀说:这事儿还是你出马去说好,你那张嘴,官场上混出来的,准能把高荷花给动员来。
老二不高兴地回敬老大说:你捧我干啥呀?我就是想跑这趟腿,也不知道高荷花她住在哪儿呀?
老大说:龙城公园东门口是她的冰糕摊,这地方你也找不见?
老二说:你没听咱爸昨天说,高荷花叫你老婆给气得病倒了?
老三说:你俩也甭争了,甭吵了,这趟差事,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