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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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小说(6)

我就出了门,一瘸一拐地朝村委会走去。小皮也跟着我出了门。我扭过头看了它一眼,它冲我龇了龇嘴,白牙像一道新划出的伤口。

我进了办公室,这两间破破烂烂的房子昨天就擦抹过了,但闻着还是有一股霉味。后晌镇长要来,来得早了可能要进来坐一会儿,总不能灰桌冷板凳的吧?奖状该挂的都挂出来了,满满一墙呢,我就是要让镇长看看,让村子里的人看看,这都是我挣下的。看了半天,我心里又老大不是滋味了,这些奖状早泛黄了,褪色了,就是说这几年我啥都没挣回来,要不镇长能老是数落我,说我懒牛屎尿多,工作越来越差劲了?可再仔细想想,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村子,出来进去没几个人,我咋能把工作做好呢。我忽然想起了村会计小五,这家伙原来说好今天早早就回来,咋这会儿了也不见个影儿?我就给他拨电话,我说小五你磨蹭啥,不会还搂着媳妇睡觉吧?一村人马上就回来了,你在没几步远的县城,撒泡尿的工夫就回得来的,咋还磨蹭?那头的小五支支吾吾地,真不好意思啊老甘,后半夜我得了个闹肚子,一个劲地上厕所,怕是回不去了。

我一听就火了,你不回来,我要的女人咋办?

小五不紧不慢地说,这你甭急,人家早安排好了,自个会送上门去的。

我说,小五你给我听着,你要敢耍我,会计就甭当了,低保也甭吃了,一个钢镚你都休想见到。

小五还那样慢腾腾地,老甘我真的拉肚子啊,哄你我出门撞车。

我就骂,狗日的你也甭发毒誓了,记着管住自个的喇叭嘴,我借女人的事你要敢说出去,小心我拧烂你的猴头。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小皮一眼一眼地看我,意思是发这么大的火干啥?我忍不住踢了它一脚,踢得它吱哇乱叫。小皮卧在那里不敢吱声了,老半天,它突然跳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眼一亮,这家伙耳朵灵,莫不是村人回来了?我站起来,跟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小皮在街上停下了,我也停下了。一看来的人我就心凉了,根本不是我们村的人,是开着辆三轮车进村收破烂的大老王。嘿,这人,他来起的啥哄啊?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大老王,该收的你都收走了,还哪有破烂啊。大老王呵呵一笑,破烂这东西,收走了还会生出来嘛,哪有收完的道理。我说,你不看我心里烦着吗,少在我眼前瞎晃。大老王又一笑,有啥烦心事说出来呀,没准我能帮你个忙。我一挥手说,纯粹是瞎捣乱,你一个收破烂的能帮了我个啥?大老王摇摇头,跳上驾驶台突突突地发着了车。

我忽然拦住了他,说,大老王,后晌我们村唱戏,你也过来瞅瞅吧。

大老王说,你们村也没几个人了,你给谁唱,钱多了烧的?

我不由冷冷一笑,就知道他一个收破烂的没啥境界,根本就不懂有些钱不能省,也省不下的。我说,把钱拴在裤腰带上,能成个啥气候?马上人们就一拨一拨地回来了,我没别的企图,就是想花钱给他们买个热闹。

大老王摇摇头,你敢肯定人们一定能回来?又不到收割的节气,人家回来干吗?

就是有不开眉眼的听你的话,回来的顶多也就四五个。

我说,你真长了张乌鸦嘴!你敢跟我打赌吗,要是回来的不止四五个呢,你敢跟我打赌吗?赌一百块钱,你敢不敢?

大老王也不含糊,赌就赌,后晌我来。

看着那家伙突突突地走了,我又回了办公室,坐在那把破椅子上盯着一墙的奖状发呆。自打十几天前进城订下了鼓匠班子,我每天都不停地给那些外出的人打电话,远处近处的都打,我怕他们不回来呢,不回来我这脸就不知往哪儿搁了。我先是来软的,说都是名演员,三小时一千五百块呢,过了这村没这店,不看你肯定要悔断肠子的。然后来硬的,说上边要核对低保户,不回来你就是不想要明年的低保款了。他们哦哦哦的都应承得不错,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看戏的,甘村长你这么热心,我们不回去就是没良心了。再说我们也想领低保钱,少是少了点,可一年忙到头又能挣几个呢。

我就对小皮说,输定了,这个收破烂的输定了,你信不?

我又说,他肯定不敢来。

小皮卧在火炉前,还是一声不吭。

我就觉得这家伙学精了,怕说错了挨揍,怕我一脚踢得它又吱哇乱叫。突然间它又站起来,嗖地射向门外,我也跟着跑出去,我看到街上停了一辆大红的出租车,车上下来个香喷喷光鲜鲜的女人,看样子有三十五六岁了吧。我忽然明白她是谁了,是我租的那个女人,看来小五找的那个公司挺守信用也懂得客户心理。我就怕给我派个太年轻的女人,那我真的受不了,眼下这个我觉得还能接受,年纪啦,长相啦,跟我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她付了钱把车打发走,就笑吟吟地朝我走过来,说你是甘村长吧。

我点了点头,你咋知道我是甘村长?

女人笑了笑,看过你照片呀。

我这才想起小五问我要过订金,还有一张二寸彩照。

前天我去镇上开会,顺便对镇长说了唱戏的事,请他去讲个话。镇长一开始没应承,中午喝过酒才开了口,说你们甘家洼唱回戏也不容易,要我去就去吧,好歹也得给你捧个场,不过你得好好接待,最好嘛,最好带上你的女人。我说,女人?

您也知道我的女人早跟人跑了。镇长哈哈一笑,真是个死心眼,你不会借个吗,这么大的场合你身边没个女人能行?回来的人都一窝一窝的,你是一村的头儿,身边倒没个女人,你好好想想,你这村长当得还有说服力吗?我们成天说要建设新农村,你看你过得这么差劲,还有点新农村的样子吗?我想想也是,镇长提醒得对,我身边是得有个女人,没个女人还真没说服力呢。一出镇政府的大门,我就给小五打电话,让他帮我张罗这件事。早听小五说过城里有些婚庆公司也经营这个项目,租一个也成。小五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又不是给我借女人,你的事你最好亲自过来。

我说又不是跟我过一辈子,也就临时租几小时,你帮我办了就行。其实我是觉得丢人,我怎么就混到了租女人的地步?

我说,那我怎么称呼你?

她笑了笑说,甘村长就叫我小杨吧。

我说,好好好,那我就叫你小杨了。我说小杨啊,来了你就得懂规矩,明白吗?

小杨笑了笑,当然知道,这八小时我就是你的老婆呀。

我点点头说,看来你们公司还行,还行。我领着她往我办公室走。身边有个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我看到我家房顶上的炊烟像根绳子,直溜溜拉到树顶,又从树顶拉到天上去了。天气真的很不错,有几天没下雨了,日头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在昨夜,我还担心今早起来会不会下雨呢,真要是淅淅沥沥来上一场,想唱也唱不成了。人算有时不如天算,现在看,这不是个问题了。

我就对小杨说,多好的天气啊,看戏的人马上就回来了。

说这话时,我想揽一下她的腰,好久没碰过女人了,我做梦都想有个女人揽在胳膊弯里,可是我没敢,碰了是个什么后果我不知道。

小杨点点头,是啊,都回来那就热闹了。

进了办公室,我指着一墙的奖状说,小杨你看到了吗,这都是我挣下的。

小杨仰起脸一张一张地看,末了说,甘村长你真有能耐,我好佩服。

我知道这个小杨在敷衍我,但她的样子还是蛮让人动心的,我又想揽一下她的腰了,可我只是伸出手假装不小心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肯定感觉到了,冲我笑了笑却没吭声。我就觉得心里很舒坦,有个女人,有个女人真是件美事啊。蓦地,我记起小五还没回来,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就摸出手机给小五打,你这家伙是不是不盘算回来了?村子里也就你我两个干部,你不回来说明了啥,说明我们两个也不团结,窝里斗。小五声音里立刻带了哭腔,老甘你可不敢这么想,我是真的回不去,一个劲地往厕所跑,真的拉得没一点气力了。我说,你狗的,你就给我耍滑头吧。小五说,我真的拉肚子,我向你发誓,哄你我拉死还不行吗?我说,你咋这么多废话,快拉死了你能这么多废话?小五忽然说,对了,你要的女人去了吗?

我说,人家早来了。小五嘿嘿一笑,有她帮着还不成吗?多个人碍事。我说,她是她,你是你,赶紧给我回来!说完,挂了手机。

我忍不住对小杨叹了口气,说,如今做点事真难,连手下的小会计都不听我的话了。

小杨眼睛睁得多大,一个小会计都不听你的了?这叫什么事呀。他不听你的,我听,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我心里又一痒,笑着说,下午要干的事不会少,现在你先跟我回家吃饭。

我领着小杨回了家,看到我爹我妈慢慢腾腾地在灶前忙活着。我问,还没人上家吃饭?我爹摇了摇头。我说,准备了这么多饭,咋没人上门呢?我妈看了小杨一眼,压低声音说,这假装的媳妇咋着也是假装的,还是让人家回去吧。我没吭声,我知道他们这些老脑筋肯定不乐意,不乐意我管不着,只要不把她撵出门就行。我爹一直不大看小杨,好像看一眼就会污了他的眼睛。我想,虽说是租来的,虽说人家只跟我过八小时,可也不能让她太尴尬。

我就看着小杨说,没人来我们先吃吧,你也吃。

小杨冲我笑了笑,谢谢您村长。

我觉得小杨的笑很好看,我想真要能娶下这么个老婆也不错,可我知道这不可能,这只是个梦。甘家洼这么穷,谁会跑到这破地方来?穷也不怕,怕的是没人烟啊,所以,我才张罗着给甘家洼找个热闹。

我上了炕在桌子前坐定,我坐的是主位,我爹坐在一侧,我觉得自己这样还是很像个当村长的样儿。小杨看着我,不知该不该上炕,我说,你跨炕沿上吃吧。她怔了一怔,好像对我这样的安排有点吃惊,但还是跨上了炕沿。从前,柳月还在着时,就这样跨在炕沿上吃饭,甘家洼的女人都这样。家庭主妇不能上炕吃饭,这是规矩。小杨假装当我的女人,也得守规矩。我看着满满一大桌子菜,对我爹说,要不咱爷俩喝几杯?

我爹摇摇头,你后晌不是要接待人吗?喝得醉醺醺的不好吧?

我说少喝点,少喝点没事。

我爹叹了口气,那你自个把握吧,少喝点。

我还是没少喝,我一仰脖就是一杯,一仰脖就是一杯,没几杯就有点晕晕乎乎的了。我爹瞪了我一眼,说,你咋口茬那么大?又没人撵着你。我说让我多喝几杯吧,戏开前得讲几句,好几年没讲话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讲好,喝点酒可能就不紧张了。我爹没吭声,不声不响地陪着我喝。我爹口茬就小得多了,他抿一口再抿一口,一直没去看小杨。喝了酒我胆子就大多了,我抓过酒瓶对小杨说,要不你也陪我喝一杯吧。小杨一惊一乍地说,哎呀甘村长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我不会喝,平时一点酒都不沾的。我就放下了脸,说,又不是让你喝毒药,也就一小杯嘛。小杨显得很无奈,那就一小杯吧。她皱着眉头一仰脖把那杯酒喝了,我觉得她还是能喝点酒的,她喝酒的动作好像很熟练。

我说,好,你真够意思。

小杨摇摇头说,甘村长你真是的,公司又没说要我陪酒。

我又说,来,陪咱爹喝一杯。

小杨身子往后缩了缩,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一杯一杯又一杯的,这可不行。

我酒量不行的,喝高了,就当不成你的女人了。

我不高兴了,说,进了门就得听我的,不喝就甭想拿钱。小杨眉毛一挑,甘村长你怎么能这样呢,想让我喝,你得加钱呀。我爹忽然沉着声说,钱钱钱的,你让她走,让她快点走。我说,怎么能让小杨走呢,人家是来给我撑门面的。我对小杨说,你别听我爹的,你不能喝就算了,钱,我是再不会给你加了。小杨得了解放似的说,我还没吃饭呢,我得吃。说着端起了碗,像柳月一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不管她,她不喝我喝,她只要守在我身边就行了。

吃过饭,我稍微躺了一会儿,听得自己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鼓匠班的头儿马乐打来的,说他们来了,让我出去接应一下。我看了小杨一眼,说,走吧,跟我去接待人。小杨从她的小皮包里掏出个小镜子,照了照,噔噔噔地跟着我出了门。

走到巷子里,一股风把她身上的味道吹到了我脸上,我使劲吸了一口,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她老半天,末了说,我有点多了,你扶我一把。小杨看着我说,你可不敢乱想啊。我说,瞧你说的,我能乱想啥,不看我喝多了吗?小杨迟疑了一下,还是揽住了我的胳膊。我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实话我心里痒痒得厉害,我也不想把自己看得太牢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伸出手装作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小杨的屁股。她尖叫了一声,火烫似的弹到了一边,太流氓了你老甘,怎么能这样呢?再这样,我就不陪你了。

小皮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我觉得酒有点醒了,心说是不能这样,她不过是跟我演演戏,哪能当成自己的女人呢。

我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小皮也跟着我往前走。

小杨落在后面慢慢地走,离着我至少有几步远,好像我有多可怕,好像我随时都会扑向她。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走快点嘛。

到了村委会门前,我看到马乐他们的车早停在那儿了,一辆搭了篷的东风130货车,七八个演员都在呢。这车就是戏台,一会儿他们就在车上表演,根本不用搭台。如今的鼓匠班子都这样,说走就走,车走到哪儿,戏就唱到哪儿。马乐见我过来,跟我握了握手,然后笑眯眯地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行,说这就是甘村长。又把他的演员们介绍给我,说这是谢娜,这是关哥,这是喜红妹,这两位是刘氏兄弟。

我跟他们握了手。我学着镇长的样子跟他们一一握了手。马乐看了我身边的女人一眼,这是谁,好像哪里见过,不会是你夫人吧?

我说,偏偏她还真是我夫人呢。

马乐含糊地一笑,不错,你夫人不错嘛,又年轻又漂亮。

小杨也是含糊地一笑。

我说老马你先把喇叭放开唱,听了唱,村子里的人就出来了。马乐就指挥人开始忙活。他们从我的办公室拉电线时,我发现外面的人还没一个回来,村子里的人也没一个出来。后来我看到我爹过来了,他抱来一大摞塑料凳子,他把它们一个一个摆开,嘴里念叨着啥,好像是说这个该谁坐,那个该谁坐。他又抱来几块木板,用砖头把它们架起来,我看出那阵势了,一块木板就是一个能坐好几个人的长条凳。

马乐他们接好线放开了喇叭,我发现还是没人回来,马乐就问我,怎么还没人?

我摇了摇头,只管唱你们的,把声音开大。

马乐就跳到车上放了一个歌,《祖国你好》。

我妈慢慢腾腾地出来了。南头好看的仙桃笑吟吟地出来了。东头的甘大脚西头的甘五木木呆呆地出来了。北头的老奎和他的哑巴侄子也出来了……都出来也就这几个人。我让来的人先坐下,要不然,有这些凳子摆在那里就更显得场地空阔了。

我说大家都坐吧,坐下好好看。我爹他们就坐下了。我发现他们都盯着我身边的小杨看。小杨根本就不怕他们看,手里捏着一袋五香瓜子,嘴一张一合的,瓜子皮从她嘴里吐出来飞得好远。看来她真的是见过大世面呢。

马乐探过脸问我,开始吗?

我说再等等,镇长还没来呢。

马乐就又放了个歌,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当然不舍得用自己的嗓子唱了,他们这些人啥德行我太知道了,唱多了怕唱坏了嗓子,嗓子唱坏了以后就再挣不到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