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和李琼在高中时是同班同学,没有想到两人同时被农校录取。王祥是个矮个子,文章写得漂亮,李琼是个高个子,篮球打得精彩。在他们在档案里,王祥是副班长,李琼是班长,学校领导早有打算,决定让他们各自去带一个班。冷江学生在农校历来受到器重。只是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王祥始终绷着脸抑郁寡欢,显得过于冷淡,像冬天里的一块冰。李琼笑意写在脸上满面春风,显得过于热情,像夏天里的一团火。
“农校马上就到了,看,前面就是。”约十分钟后,肖鸿指着前方说。
校门上方飘扬着彩旗,校门框贴着彩色花朵,使人记起“十一”国庆节,节日的盛装还没有完全褪去。
农校的校牌很不起眼,就像农校不起眼一样,用一块镜框框着“娄底地区农业技术学校”。上面的字很近了才看得清。
校门口斜靠着两条标语:“欢迎八三级新生入校深造。”“祝同学们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进了校门,发现在一些较显眼的上依稀贴有几幅标语:
“学农、爱农、护农、立志为农业生产奋斗终生。”
“又红又专,学好农业专业知识。”
先报到,办理有关入校手续。王祥在农作二十一班。班主任叫曾国昌,三十几岁,中等身材,眉毛很浓,眼睛很亮,蓄着浓浓的八字胡。
学生宿舍楼是幢旧红砖瓦房,三层楼。很长,有两座楼梯,三个进出口,地板用红砖拱成,使人想起延安窑洞。
寝室里摆有四张双层床,住六个学生,高个子睡下面,矮个子睡上面,留两个床位摆放箱子和脸盆。
王祥住二楼四十五号寝室。把床位铺好,大家通报姓名籍贯。我叫刘伟,新化人,刘伟中等身材,有些胖,脸上总挂着笑;我叫曾红星,娄底人,曾红星比较瘦,左脸上有颗黑痣;我叫王祥,冷水江人;我叫袁彪,双峰人,一个爱开玩笑的人;我叫李建吾,涟源人,寝室里唯一戴眼镜的人;我叫王稀云,邵东人,一个自卑感极强而又很有意思的人。
同学们兴致勃勃,在寝室里待不住,看新鲜的去看新鲜,串老乡的去串老乡。
王祥不喜欢这样。独自一个待在床上。他不觉得有什么新鲜,农校很平凡,农校毕竟是农校不是大学。他想象中的农校也至少不是这个样子。冷江学生不多,他也没兴趣去找。
王祥只觉得很累,很疲惫。这不单是一天的旅行,而是十多年来的寒窗苦读。
特别是近两年的煎熬,好紧张呀,考场如同战场!现在他感到心力交瘁。他只想睡,睡下去真希望永远不要再醒来。他需要的是休息。对,是休息。
3.回首往事他又悲又喜……进农校已经好几天了。王祥困了就睡,睡醒了就想,想过去的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好险呀,好紧张呀!真是惊心动魄呀!至少我王祥是这样。他的心仍在紧张,紧张地回忆过去。
一九八一年在梓龙中学高中毕业。梓龙中学选上了五人,王祥是唯一的应届生。
数学老师王森亲自把高考分数送到他家里,并告诉他没有考中一个,他是最高分。
从一九八二年开始学校停办高中班,鼓励他转学复读。王森是个好心人,他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曾在王祥的村子里拖了几年板车。
王祥家境贫寒。父亲患哮喘病,三十来岁就药不离口,社员们都戏称他为“药罐子”,从未治好过。他干不了重体力活,他个子高像根枯了的麦秆子,手无缚鸡之力,在生产队仅仅能当一个看水员。因此姐姐和哥哥都未读完小学就辍学了。
王祥一家人都不同意他去复读。他们以为王祥能够读完高中就已经赚了。“王祥,你就不要去复习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书不是我们农家弟子读的,况且三十元学费也交不起呀。”家里人一个一个地轮流劝。
“现在要关系,没关系成绩再好也没用,就是考上了,没关系也没有谁要你。”
社员们也尽泼冷水。
“读,我一定要读,就是卖东西交学费我也要再读一年。”王祥很坚决,父母拗不过,况且还有王森老师好说歹说做工作。家里终于松了口,同意再读一年,但也只能读一年。
“市三中收费最低,你就去那里吧,我给你写封推荐书,你交给教毕业班的语文老师王旭华,他认识我。”王祥就按王森老师介绍的到三中复读了,王祥心里乐了,真是惬意极了。
王祥自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市三中的那段日子里,他那股学习的蛮劲远不是用刻苦、勤奋这几个字能表达清楚的。一句话是豁出去了,他觉得有使不完的劲,他真正品味到了如饥似渴的感觉。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王祥读了一个月好书,就那么一个月。但是,一个月以后残酷的病魔缠住了他。
开始是手指缝、脚趾缝奇痒,然后是遍身奇痒,他坐着抓挠,走路也抓挠。他早已无心思听课,只盼着早点下课,然后就躲到厕所或者寝室里脱光衣裤尽情地抓挠……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坚持不住了,跑到班主任那里哭着脱掉裤子让老师看。班主任看了之后吓坏了,只见王祥的下身伤痕累累,皮肉已经糜烂,短裤粘在烂肉上不下来。他完全无法走路了。
原来学校流行疥疮,因条件太差只有两个学生同睡一张床。王祥是被患过疥疮的睡在一起的陈松同学传染的。王祥潜心学习,耽误了治疗。
没办法,王祥只得休学治病。可怜的人!
刚读一个月,王祥就病成这样子,家里人吓得不小,都埋怨王祥不该去复读,况且,还要那么一笔不少的治病费。唉,这个可怜的人!
王祥好不伤心,烦恼极了。“命运对我不公平。”他愤怒。不早不迟,偏偏在这分秒必争的节骨眼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他哭了,哭得好凄惨。
几经周折,多方求治,王祥终于在一九八二年预选前两个月痊愈。他高兴极了,又可以回到学校了……王祥没有参加一九八一年年底的期终考试,一九八二年开学后又迟迟没有到学校来,学校以为他自动退学了,就搬掉了他的桌子,并把他的名字从学生花名册上删去了。
当王祥带着高兴的心情返校时,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动员他退学,并答应退一部分学费,或者下半年再重新读。他们说担心他赶不上课,影响全班的进度。但王祥再三要求留下来,学费和其他同学一样交清。最终学校同意了。
王祥好高兴,他又可以拼命地读书了。
王祥读书是玩命的,有一次经历他现在一想起来就感到后怕,这个可怜的人。
王祥回家要经过一段铁路,他虽然在学校寄宿,但一个月还得回家一次。
王祥在铁路上走。火车来了。他在想一道还没有做好的数学题。火车来了,是从王祥背后来的。他不知道。在离他还有五百米的地方,“鸣——”火车鸣叫了一声,他也没有听见。
“咔嚓。”“咔嚓。”火车越来越近……火车越来越近了。可是王祥仍然没有觉察到。
一个过路的中年汉子发现了这一险情,他一边大声叫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不假思索地迅速将王祥从轨道上提了下来。就那么一刹那,就那么一刹那,火车几乎是擦肩而过了。
“想死也不应该让我看见。”中年汉子几乎是怒吼。
“谢谢你。”他吓出一身冷汗。每每想起这次经历,他的心就怦怦直跳。
一九八二年预选,三中分了四十个指标。两个毕业班,两个复习班,共一百八十八人参加预选。
“王祥是绝对选不上的。”全校师生都这么认为。
王祥也没有把握,预选考试完后就偷偷地背起被子回家去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自己不后悔,如果选掉了的话,他是不可能再复读的。他曾经只要复读一年。他说话是算话的。
预选结果令人大吃一惊,这个绝无一丝希望的王祥居然选上了,还得了第七名呢。学校震惊了,全校师生无不感到惊奇,王祥好样的!
一九八二年高考三中考上十三名。王祥因两分之差而落榜。王祥想哭却哭不出。
“你应该满意了吧。我们早说过,书不是我们种田人读的。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你还是安下心来,一门心思跟我姐姐学插秧吧,连稻草也不会拴太没用了。”母亲埋怨说。王祥差两分落选,家里其他人幸灾乐祸。唉,中国的农民!
“你祖宗坟山不争气,不保佑你,命运注定了你是个种田人,要不,这么多分都上来了,唯独这两分就上不来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寺山岭还没有出过大学生呢。”亲朋威友左邻右舍都好言相劝。唉,中国的这些农民!
王祥什么也没说,他只知道干活,不要命地干活。我不服呵,这个可怜人似乎想说却什么也没说。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连看水员都难以胜任。生产队长有好几次要换掉他了,不当看水员,就完全只能在家里吃闲饭。
“你们不要让王祥到学校去玩了。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回来好好参加劳动挣工分,如果再让王祥去学校,他父亲的看水员另外安排人。”生产队长威胁道。
王祥什么话也没说,他只知道干活,不要命地干活。
姐姐有点担心他,担心他会出事。
果然有一天,出事了。
火热的正午,太阳像燃烧的火球。王祥照常顶着烈日在挑稻草。一担,又一担。
一提,又一担。人们都休工了,只有王祥还在劳作。
当他挑到第六担时,出事了。他眼前一黑,从一条几米高的田埂上摔下去了,半天不省人事。几小时后被二叔发现,把他背回了家。他的一只凉鞋也丢了。
“这双凉鞋还没穿多久,就是今年买的,崭新的呢。”母亲发现他掉了一只鞋很心痛,仿佛人摔伤忍一下就过去了,鞋掉了损失就大了。
“这只鞋子一定要找回来。”当王祥清醒过来时,母亲就让他领她去出事地点,寻找那只宝贵的凉鞋。
母亲拿了一把柴刀,把田坑扫光了也没有发现那只宝贵鞋子。母亲很迷信,又回家拿了一把纸钱烧了,请土地神帮忙,但还是没有找到。直到第二年搞阳春才从泥土里犁了出来。凉鞋还好,只是由原来的橘黄色变成漆黑色的了。
一九八二年考取新生还未走,市三中就着手办八三届复习班。学校给预选上了的学生发了特别通知,而他们最关心的就王祥。
开学的第一天没有见到王祥来报名。第二天也没有。一周后还是看不到王祥的踪影。
学校领导着急了。有人说,王祥不愿意来三中了,可能去市一中。
教导主任听了很冲动,居然跑到市一中找到校长说不准一中收留王祥。他还不放心,又去市教育局传出口信说,如果市一中收了王祥我这个教导主任就不当了,王祥是我们三中的学习尖子谁也不能抢走。教导主任姓张,他兼任复习班的化学课。
王祥的化学成绩在班上是最棒的。
其实,王祥哪也没去,就待在家里。他当然想重新读一年。但怕说。他的确不甘心哪。去年要求复读一年,家里同意了,现在没考上不能怪家里。要读书必须得到家里的支持,四十元学费,还要填饱肚子,这些他不能不想。他明白,其实干什么都离不开家的支持,否则将寸步难行。
到了第十天,学校再也忍不住了,几位领导决定寻到王祥家里去。
那天上午,天气火热。和往常一样,王祥在地里拼命地干活。他穿着短裤光着膀子。突然,只读小学就辍学在家的小妹急急忙忙地跑到地里找到他,说学校来了三位老师,叫他立刻回家去。
王祥真是又惊又喜,又喜又惊。他是再没有勇气向父母提出要复读的事儿的。
王祥看到了希望。
来访的正是三中的两位校长和数学老师。他们已经做好了父母的工作,学杂费免交,叫王祥和他们一起立刻回到学校去。
学校对王祥的期望值很高。王祥的压力很大,王祥的体质很差,又加上营养严重不足,对学校领导过高的期望他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他反而没心思学习,无法专心学习,甚至产生了一些厌学情绪。他自己发现这一念头时吓得不小。这一年的学习,王祥完全是在苦闷和焦虑不安中度过的。
临近高考,王祥的心越来紧张,越来越浮躁。他无法在教室里坐下去了,只盼望高考这一天快点到来,快点结束这种令人烦恼的日子。他的心境与去年相比完全是两样了。那时他什么担心也没有,可是,现在,他顾虑重重。
他盼望高考这一天早早到来,可这一天迟迟不来。他度日如年,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稳,终于在高考到来这一天急出了病,发烧头痛……高考终于在不安中过去了。王祥知道自己考得不好,太差劲了,使学校领导大为失望。他无时无刻不在责备自己,他为自己感到悲哀。
当然,家里人是可以说过去的。“脱靶”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再回到那穷山沟里去。
最终,他走进了农校。
4.老师,我很想向您说声“对不起”
好些学生刚开始进农校时很不安心,每届都有。王祥是最典型的一个,他人已进了农校,但他的心根本就没进农校。
学校针对新生的一些特点,开始的学习安排得比较轻松,主要是加深学生与学生、学生与老师之间的了解。班里每天都安排了一定时间唱歌,要求每天都要唱首新歌。
“王祥,过一会儿你早点到教室里来,到我房子里把歌纸拿去发一下。”每天中午,曾国昌老师都要走到王祥床边对他交代任务。
全班四十五位学生,其中四位女生,从前都不相识。在进校之前,学校有意要王祥带好这个班,为了加强在同学之中的印象,在进校后的前一周曾老师有意识地给王祥安排了任务,让他每天都有接触同学的机会。可是,王祥把每次机会都错过了,他压根儿就没有理解曾老师的一片苦心,他看不起自己,看不起农校,也看不起学校的其他同学。他老是在回忆过去,回忆过去的每一个细节。“不管清华、北大这些名牌大学,但重点大学你必须考上,我们才可以交差。”三中的领导多次跟他提起,如今他大学的门都没进,给学校领导丢尽了面子,他多么不肖啊,想到这些他就羞愧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的心里特别复杂,情绪特别低落。
王祥只觉得累,一躺下就睡着了,睡醒了的时候,就沉浸在过去的无比痛苦的回忆之中,至于曾老师交代的事情,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王祥,我几次叫你到我房子去把歌拿来发了,你怎么搞的一直未来啊。”好几次,在晚餐后曾老师又在寝室里找到王祥问,明显有些生气。
王祥一直忘记了去曾老师家,自然歌纸也没有发,最后是曾老师亲自拿来发了。
当曾老师把歌纸发给他时,他惊恐而痴呆地望了曾老师一眼,曾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脸上红到耳朵根。
曾老师,我真想向您说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王祥在心里说。
这几天我在想些什么啊?王祥自己拍打着自己的脑袋问。
曾老师终于没有再招呼王祥做班里的事,而是把班里的一切交给了涟源学生曹靖辉。王祥没有及时办好一件事。每次上课,开会他自己老是迟到,常常还要派人去叫才来。他仿佛患上了痴呆症,或者健忘症。
一周过去了,二十班的班干部已经选出,李琼很顺利地当上了班长。学校已经在催,因为二十一班的班干部迟迟没有选出来。
二十一班的班干部终于选出来了,曹靖辉当上了班长,而王祥连班委会成员都不是。这个结果王祥早料到了,他觉得无所谓,因为他没有过多地想这些。他还在想来农校前人们的一些言论。
“王祥,你在考哪所大学?”进校前经常有人这样问他,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他考的不是大学而是中专。
“中专?中专也好,能混碗饭吃也好。”一听说是中专就像农村妇女见到头胎是女婴时那么不来劲。上农校,他填志愿时是不经意填上的,没想到果真来了农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