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窝里的人赶来,想要问李东奎什么,几天前,他们也看到了王工程师。可都没有开口,神色肃穆地送李东奎下了山。半道上,李东奎又回来了,陪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坐了一夜,含着泪说:
“爸妈,不要伤心,我是你们的儿子,有我给你们养老。等艳玲放暑假,就让她来陪你们……路通了,我再把房子收拾一下,好来常住!”
“祖祖辈辈就这样,没啥过不去的,把艳玲照看好,你也老大不小了,别等了,有相中的就收在屋里,没个女人,那不是家!”老阿婆的头发全白了,她记挂着东奎还是一个人,都这些年了。她的眼泪,先为女儿菊红熬干了一缸,又为傻儿子没去了半桶,她扶着门框自言自语:“通路!猴年马月的,等不上了……”
枝叶不知道这些,落了空,悻悻回家,看儿子把饭吃完,在灯下做作业,她也就端了一盆水,准备洗脚睡觉。
“枝叶。”是何美美的声音,说着就进了屋。枝叶见她脸色紧张的样子,忙问:
“你咋了?”
“李花的男人出事了,被石头砸伤了,我们去看看。”
“啥时候的事?”
“我也不太清楚,从后窗听到李花在哭,我没敢进去;下午老钟的家人买东西去看了,我俩也去!”
“你铺子里都有啥?”
“奶粉,茶叶,白糖,点心都有。”
“走吧!”
二人进了李花家,来看视的站满了一屋子,都悄声静气的。床头立着衣帽架,上面挂着网兜托着的葡萄糖瓶子,倒栽着冒泡,管子里一滴一滴的,流进了白纱布缠裹下的手臂的血管中。头上脸上也包了一圈,看不见鼻梁,眼睛没堵,脸部露着的地方,纱布被血迹浸透,左手背上缠着一层,指头弯着,嘴能动,一条单子盖在身上。对来的人,他都努力地让嘴唇一动,左手微微抬一下。
李花是哭过的,形容不整,她掏出奶,给六个月的女娃喂,孩子还是闹。她的婆婆进来抱走了孩子,李花给大家让座,就两个方凳,年纪大的坐了,其他的都站着。一阵响的脚步,是钟鸣和张垄进来了,大家让开了,钟鸣坐在床边,问:
“疼痛减轻了没有?”
杨绑柱的嘴动了,那声音仿佛从袖筒里出来,轻得无足轻重,“好多了,谢。”
他要再说一个“谢”字时,痛又袭来,因此只说一个。
何美美、枝叶帮着洗杯子,给钟鸣和张垄倒上水,李花找不见茶叶,等找着了,就抓一把放在杯里,茶叶沉不下去,半天都浮在上面。壶里的水是否热,枝叶也没去想。何美美说了句:“这水是凉的吧?”李花紧张地不知何为,只在屋里不知该干什么。枝叶才知道水是凉的,就把桌上灯管似的热水器安在壶里,接在插座上,一会儿,水从壶嘴喷出来,昏暗的灯光下,热气盈盈的。
张垄把李花叫出去,吩咐她写个申请,从民政局解决点药资费,又把乡上解决的二百元钱给她,让李花在三联单上按了手印,支书和主任才走了。
陪李花忙了半夜,除说些安慰的话外,又给洗了小孩子的尿布和衣裳。枝叶掏出来时带的一百元钱,塞在李花手里,她们也走了。
何美美边走边说:“杨绑柱打了六米深的坑道,就把矿挖出来了,一时高兴,就连着干,天黑了也不停。从山上买了一捆蜡烛,点着照亮,头顶上一大块就垮下来了,幸亏跑得快,不然就……”
“这不知让李花高兴还是伤心?”
“应该高兴。伤得又不太重,好多人倾家荡产,打上两三千米都不见矿的影子,他一顿镐头乱挖,就白花花的银子出来了,真是……以后,李花的钱不知咋花得完,她快成富婆了。”
枝叶不以为是地说:“李花也受罪,绑柱把点钱都撂在山上,孩子的奶粉都接济不上,欠了不少的账,够他们还的。”
“只要矿出来,那点账根本不在话下,你可知道锌粉一吨多少钱吗?九千多;矿石一吨多少钱吗?近千元。昨天丐帮,明日人爷!”
“你这么精通,咋不叫你家那口子去挖?”
“没本钱。”
“你生意人,没钱?”
“百货的利润不行,就百分之二三十,混个嘴还行,弄个啥像模像样的,靠它——不行!”
“找信用社贷款!”
“正想呢,莲叶爸没主意,下不了决心。”
“钟大勇下不了决心,你下呀!”
“枝叶,别欺负我,一个女人家的,我能做什么呀?哎,问你件事,你和他怎么个程度了?”何美美站住了,她请枝叶去她屋里坐。
枝叶心慌起来,放快了走路的速度,忽略着说:
“夜深了,孩子一个在屋里呢。”就如风地走路,何美美要送她,没听见枝叶回应。她是不想让任何人提起她和李东奎的事,她并不害怕人知道,但她不想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就人所共知。何美美显然知道这些。枝叶练达了,深沉了,做事渐不喜欢吊在嘴上,只把它揣在心坎,提在手里。
杨绑柱挖出矿的事,可轰动了这村以外的好多人,他明星般的神奇,家门口停了几辆北京“213”,偶尔还有桑塔纳。人们可否记得,当年中国足球队请的洋教练施拉普拉的高级待遇里,就有桑塔纳轿车。
一时,杨绑柱家里,大款盈门,柜子上垒起了好烟好酒,都争着给他出钱治伤,想入他的伙或买断矿洞。伤病将愈的绑柱,心花怒放。这几年勒紧裤带过日子,兜里没烟,嘴上没酒,老娘有病他不问,李花无钱买面他不管,五六个月的婴儿没奶粉,他也不挂心。提着洋镐这个山头烧香,那个山腰磕头,心诚则灵,财神爷总算为他开了光,露了脸;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或命里有财。矿老板们挥金如土地享受生活,他全记在心上,像个好学生般勤奋,一心要把这人世的灯红酒绿,自己也领略一番。从这时候起,他默默地钻进全民的经济队列中,在人人眼红耳热的“矿老板”群里,盼望有自己的一张名片,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也能够穿起西装,挽上领带,弄它个“大哥大”的手提电话,坐上桑塔纳,喝上人头马,抽古巴雪茄……一个敢于抗争红尘的人,一个有光荣梦想的人。可梦想瓜熟蒂落之夜,光荣就世态炎凉地凋谢,既没了朝阳的金色,也失了月华的银色。
有人建议他把名字改了,“绑柱”实在不好听,似五花大绑的犯人遭受折磨。
他则道出了他风光以前令人同情的身世。
父母是农民,接连生了六个孩子,一个都养不活。出生一个月的,七个月八个月的,一年两年小的,三年五春大的,都死了。一个游走江湖的艺人来到他家,饿得头昏眼花;吃饱之后,就问家里几口人。女人不禁汪汪大哭。详明原委,艺人为表谢意,就给出了一个主意,叫从别人家领养一个孩子,特别是给孩子起名的时候,一定要有个讲究。老两口急得只等春风化雨,艺人恰逢其时地卖起关子。世事洞明的男人,马上拿出两元钱给艺人,那人才说:给孩子要安个“绑柱”的名,以后这孩子便安安稳稳地长大,为他俩养老送终,且大福大贵,成人上之人。如今应验,他人无语。
年轻时的他父亲,一表人才,分头梳得光光,麻布衫穿在身上,也显精干,胳膊粗壮,声音洪亮,脸阔目深。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媳妇生的孩子都活不长,这不是食物短缺和营养不良的全部问题。但究竟是什么,庄里人说,是他家的坟地冲了土地庙。血气旺盛的人,乘着时代的东风,反把那“牛鬼蛇神”的小庙砸了个稀巴烂。
女人却在惊恐不安中生活,他倒不以为然。自家的庄稼起不来,他就把目光投在别处的土地。夜深人静,翻墙越院,忙里偷闲,引妇勾女,苗间树里,与之翻云,同之滚雨;昏年乱月,自有他的风流一隅。
艺人口中的领养,并不符合他的心愿。有妇怀胎,一朝临盆;菜色的日子,一屋养活不了七大八小,丈夫同意,送出呱呱坠地的婴孩。“领养”的孩子,来到他家,媳妇早就明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胡作非为。对她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出路,不是争那口气的时候;怪自己的肚子盐碱地似的生女不长,养子不寿。好在领来的孩子还健康,饥荒的年月,有上顿没下顿的日月,孱弱的生命,却顽强地很少头疼脑热。女人渐把受辱的影子交给太阳,凑合着一家子,无风无浪地过活。
他快二十岁上,不安生的父亲病故。
现在,他的矿打出来了,生意蓬蓬勃勃地起来了。他巧妙地应对了打他主意的各路人马。后来他上深圳,下海南,可说是走遍大江南北。下来的时年,可谓财源滚滚。提哪壶哪壶开,关帝爷爷提着青龙偃月刀随身护卫他呢。投资邮票,一箭中的;涉足古玩,帝王将相都把生前珍爱,毫不吝惜地双手奉送。翻手绿铁青铜,覆手黄金白银;风急浪高的股票市场,他凭着财大气粗,不畏艰险,赚得盆满钵满。
半载一年,真是满目春色富贵花!可媳妇李华并没有赏心乐事她家院,也没因他而富贵。她喂着幼小的孩子,三月五月见一回丈夫的面。变化了的是李华欠的账没有了,她在门市部给孩子买奶粉的钱不缺了;她也有多余的衣服穿了。面皮展了,可心又蹙了。
绑柱回家,不再过夜,他坐在任何地方,都嫌尘土脏了身上万元一套的皮尔卡丹;绑柱不再吃李华做的饭,不再叫他洗衣服,他还看李华简直就是大街上捡破烂的,拾煤渣的。媳妇趁坐他的桑塔纳,进了一回城,他给李华两千元。媳妇说:
“他爸,我用不着这么多钱,就给娃娃买几袋奶粉,几件衣服,给妈买鞋袜、帽子,她常念叨你,回家看看吧!我自己没啥买的,四五百元就够了,你在外面需要钱,农村里说:穷家富路。”
“你拿着,给你娘家买点东西送去,我没时间去看他们。母亲那里我不用担心,有你哩!”他不在乎他的母亲独居,老母本来愿意如此,“钱你别愁,把娃带好,我忙!”他把媳妇和孩子送到车站。
李花看见一个比自己年轻、穿着一身黑的女子,进了她丈夫的汽车,她有一阵的不快。班车已启动,开出了车站,可他丈夫的汽车还停着,就在一家酒店旁边。
她想下车看个究竟,但她怀里要抱孩子,况且客车是照顾大家,并不满足她一个人的要求。客车载着她,跑在回家的路上,可心还扯在桑塔纳轿车里,轿车里的女人,——她是谁?
而焦心和烦恼的不光是李花。
枝叶更是短夜难明,她说不清,自己心头泛起的罪恶感,曾压迫她对李东奎的热情。可罪恶感过去后,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即便是那样尴尬的情形,见不得人,只躲在夜里的庄稼地或者山涧路上的深树丛,也是可以的,只要见他,见到他,怎么都可以;即使不说话,千言万语地憋着,心事重重地扛着,一前一后地站着,默无声息地耗着……但是现在,她的心是放在锅上煎、挂在树上晒似的难受。她想问艳玲,她爸去哪儿了,觉着不妥;又想让小明问艳玲,还是不妥,等吧!你李东奎没长翅膀,飞不上天,和我近在咫尺,你害怕抬头,我抬头,你怕张口,我张口,你不敢明着说话,我敢说话……程静驾云似的进了院子,直到站在枝叶跟前,她才从紊乱中出神。程静满脸的沮丧,好似有一腔的委屈,坐在炕上,垂下头,无一言语,好像就等别人给她揭开盖子,放出积聚的闷气。枝叶给她倒了杯水,她也不接,只摇头。这媳妇平日里同枝叶是最要好的,同李花一道,她们三人不搬弄是非,不在背后说人短长,也不抱着团去整治别人。只是心里不快时,才彼此无忌地掏掏心窝子,疏解郁闷。枝叶忍不住了,问程静:
“到底啥事,不张嘴说话,天没塌吧?”
程静给这话惹笑了,说:
“没那么严重,我同她吵架了。”枝叶马上明白这个“她”是程静的“婆婆”。
“你赢了输了?”
“她骂我‘嫁汉的婊子’,我回了一句,就点着火了,她要找人拾面子。”
“嘿嘿……”枝叶在笑,“你婆婆都六十几了吧?骂儿媳时也不晓得挑句好听的骂。”
“她嘴里没好的,象牙在象嘴里。”
“你不该回那一句话,她毕竟岁数大了。”
“过后一想也是,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想怎样平息?”
“我不知道。”
“掌柜的知道吗?”
“他跟老钟上矿山去了。”
“啥时候?”
“昨天还是上前天,气得我都想不起来了。”
“别气了,好好喝水。”
程静结婚五年多了,不知是丈夫的原因还是双方的问题,就是不生育,她公婆耐不住性子,总爱找着茬儿骂程静,其实是想逼她离婚。且骂儿子齐远兴,不同她老婆子一条心,不对程静动手,还像好得一分钟都离不得。老婆子气没处撒,就又想在程静身上出气。没料到,儿媳并不让她一寸。老婆子伤了尊严,就找村上人去了。
“主任,你管不管,不管我吊死去!”她拄着半截磨得光滑的竹竿,一步一挪,进了王和泰家大门,要死要活地吵着。
王和泰了解这心高气傲的、难缠的齐校长的老婆,不以为意地待她,知道这是胡搅蛮缠的专家,有理没理,都不惜山高水远地闹上一通,她把这,当了上山砍柴喝凉水,时常一副佘老太君的架势,银丝满头,目光唬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带天生的霸气。
王和泰故意深一句,浅一句地说:
“你老几岁了?”
“什么,你问我几岁了。”
“那你几十岁了?”
“主任,有这样问人话的吗?”
“该咋问?”
“给我礼貌一点,谦和一点,应该先让个座,我都站半天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王主任的招挺多的。
“让个座!”
“认个错?你要给谁认错啊?”
“我说主任,你是装聋作哑,我老婆子走了,不找你了。”
“找谁去?”
“老钟、张垄不在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大点声!”主任偷着笑。
“儿媳骂我‘嫁汉的’,管不管?”
“你骂人家了吗?”
“我没,我没。”
“你扛着牛头不认赃,程静是平白无故骂你的那种泼媳妇吗?”
“可她骂什么不好,骂我‘嫁汉的’,我不依。”
“媳妇骂你骂对了,没错!”
“啥对了?”
“你没‘嫁汉’?”
“没有。”老婆子麻利地回答。
“那齐远兴是你用面捏出来的?不‘嫁汉’给齐校长,你能生娃?”
“你个主任,竟说这样的话?”
“错了吗?”
“……不找你了,我找别人去!”
“走,这事去土地庙,才说得清。”王主任准备陪她去。
“不!不!不!主任,我谁都不找了,我回家,我回家……”她提着竹杖,嘟囔着,“屁大点事,还用土地爷……”拎起拐杖小跑着回去了。
藏在王和泰屋里的程静和枝叶屏住气,掩住口,细着声沙沙地笑。王主任说:
“回去给认个错,上年纪了,再别那样。”
枝叶陪着程静走了。
从沟里出来回到家,李东奎歇息片刻,上树摘了一篮子杏,红红黄黄的,见屋里没人,就放在枝叶家的花台上。枝叶进了院,先是看着了,又是甜蜜的果香,她舌下口水汪汪的,咬开一颗,甜里透着酸,这味很提神,够刺激,她连着吃了三个,满口芳香,胃里热乎。她认识这篮子,艳玲提过的,是东奎放的!三步两步出了院子,左看右看,没人;到他家门口,院里清静,树底下有新鲜的杏叶子,屋门是锁着的。
他去接大牛了。
她坐在院里,默默地低下头,想睡觉,好让身体靠一靠,凳子没有椅背。她把头落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想哭,她想拉住什么……风呼着她蓬松的头发。
一个戴蛤蟆金属边眼镜的男人问:
“这是冯枝叶家吗?”
枝叶听清楚这是问她的,也是来找她的,有一毫过去的似曾相识。她抬起头,睁开眼,睡久了的情形,有点惺忪,有点倦怠。那男人热情地说:
“枝叶,这不就是你吗?我还问,真是的,视力不好。”
突如其来的人使她有一些窘。“啊,是你!”她招呼他进屋坐下,把烟放在面前,就说:“你坐,吸烟,我刚从地里回来,去洗把脸,”她进了卧室,在梳妆台前迅速捋了一下头发,揉揉眼皮,又用湿毛巾擦了脸,才出来给他倒水。
“快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枝叶!你还是那么漂亮。”男人是一见如故地亲切。
枝叶客气地说:“好久了,没想到是你!”
“还好吧,枝叶!”
“你都知道的,现在你也看见了,就这样。”
“我来是……找你。”这个男人刚才的一番流利之后,忽然出现的“吞吐”之态,枝叶已觉着了方向,她就礼貌地说:
“有啥事,我能帮你的,就尽管说。”
“我是来,来……你也孤儿寡母的,我也一个人……”
“那你把老婆带上,来这里消闲,沟里风光蛮好的,以前没来过吧?”枝叶的话里,油带水。
“枝叶,我是说,我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