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做泥水工的红卫请了二十天假,回来搞夏收。齐远兴告诉他,钟鸣那儿缺工人,动员他去干,工资比他城里的活高好多。红卫说要回家考虑考虑,其实也是想让家里人知道,尤其是他爸。放下碗,他拿着茶叶,抱着女儿,就过父母这边来了。
他的父母年龄还不大,都五十多岁。地里的活挺多,全部的四亩六分地都种了药材,要施肥,拔草,老汉就不停地往地里跑。药材市场热火得很,去年,党参、半夏是宠儿,一斤都卖到二十几元。他没把握上这波,多育了黄芪、茯苓和橘梗。
今年他的地里全种了党参、半夏两种药材。他在火热的天气里,热切地从家里到地头来回奔波,盼着今年的好收成。
红卫回家,他妈满心欢喜,先抱着孙女亲了两口,就给他倒水,从头到脚把儿子看个彻底,二三十天没见了。一身方格子白色衬衣,齐膝的天蓝色短裤,头发茂密,脸盘方净,胳膊晒得黑粗,小腿上的汗毛都一根根竖着。儿子精力很旺盛的,老婆婆才不紧不慢地说:
“你爸到地里去了,中午不回来,饭都是送去吃的,”她把一罐酸菜面条放在院子里的水泥圆桌上,就陪儿子说话,“给你岳丈家买了没?”
“都有。”红卫就提起罐子,“妈,我去。”小女儿,要跟着她爸,红卫叫他妈看着女儿,说自己有要紧的事去跟父亲商量,“这事耽搁不得,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女儿不愿意,哭着吵着要跟红卫,老婆子只得抱起孙女,三个一起到药材地来了。
正当头的阳光晒得地气往上冒,没有一点风,杨树的叶子都像粘在树上头,玉米叶经了热浪,卷起了筒筒。走过几家人,电扇呼呼地吹拂袒胸露背的大人、小孩,电视若无其事地响着。猫,从门槛上跳出来,丢个懒腰,打个滚,转悠一回,又跳进门槛。
老婆子精神十分的好,这大太阳底下,一点不嫌热,略瘦的脸庞,两颊上几颗斑,耳根生起了白发,路边一行杨树从她眸子里连着闪过;宽松的黑布裤子,亲手做的平绒鞋,脚面绣了两朵梅花,白、黄、紫三色线里沁出冷色调,头上盛夏,脚底三春。
坡台地里,黄亮的小麦子粒包衣都开了,中间的早熟玉米,开始抽穂打花,鸟在枝上跳民族的杆子舞,洋芋苖紫莹莹的花,吸引来不成群的蜜蜂。一台菜地里,西红柿熟的显赤露黄,大的一个个的,小的一串串的,喜鹊当了葡萄啄食;一畦辣椒,青里渗红,胖嘟嘟的,像小孩的手指。生机聚在浓郁的夏日。
燕芹悄悄尾随而来,藏在黄瓜架下,是要看红卫有没有背着给他爸妈钱。没想,眼前景象,这黄瓜蔓里三角叶子下,长长短短一条条的棒子,嘀里耷拉吊着,弯弯的翘着,仿佛澡堂里的男人,顿觉耳烧舌热,急不可待地想快活。
一只花脸的狗,摇着尾巴从地畔子上过来,有人喊叫“快回来”。戴茶色水镜的老者半弯着腰,上衣和裤子都粘着土气,不能分明出衣料的底色是蓝还是黑。孩子提着尖嗓子,叫了一声“爷爷”;他驻足抬头,是老婆子抱着孙女与儿子红卫,从地边上一拐一闪地过来了。这个走路的姿势是怕踩着庄稼或菜苗,本来就无三尺宽的坡地,留不出一条路来的。
老汉在地角搭的棚子,矮矮的,胳膊粗的木头交叉成人字棚架,上面铺着一层隔年的发黑的麦秆,随意撒了些新割来的蒿草。老远处看着,就像一只卧了很久,忽要动身弓起背的老牛。一块厚的塑料布当门帘,白天卷起来搭在棚脊上。一溜青烟徐徐腾腾,茶香飘来。棚子外面的铜火盆里生着火,茶罐正咕嘟咕嘟地煮。烤干了的馍馍黄黄的,担在铁丝焊的圆架上;地上放着一双布鞋,旁边摆着镢头、锄头,一顶塌扁的草帽就歪歪地挑在锄把上。
他慢慢地接过老婆手里的孙女,勾起食指,在嫩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她马上叫着“爷爷坏”,就从他臂弯里溜了下来,去李子树底下摘果。手伸起来,抓不到树上的果子,就一跳一跳地摸那树枝,想把它扯在手里,就是不能,花狗跑过来,也急了,帮着她对摇晃起伏的树枝不停地嚷,不断地咬,一声比一声响。
扯不下李子树,就看见青杏三个五个地在枝上挤着,坠得枝条快碰着地面了。
跑过去,干脆把那嫩条连枝带叶一股脑折断,两只手里满满地捏着三四个杏,给爸爸和婆婆,就是不给爷爷。也许她还记着刚才粗糙的手,在她鼻子上的一扭。
儿子给老子点上烟,两人都吸着,进了棚子,里面有点潮。可以看见,顶子下面是用塑料棚布先苫上的。一高一低的板凳,父子俩分着坐了,红卫说出去矿山的想法,听他老子的意思。老子则吸了口纸烟,咽下肚里,后从鼻孔喷出两股蓝烟,老气横秋地开口说话:“都往那条道上去,不见得多坏,但不一定就好。想一低头,抱回一个金娃娃,谁又抱上了?也可能有,但没几个。财命不相同,有那个福,脚下一抹,就一缸银子,没那个福,到手的金子也化成水。你是吃手艺饭的,都晓得你活做得好;隔行不取利,这是土话,还是踏踏实实干自己的吧!这山望着那山高,人跟不上日头转啦!”
王红卫被他爸的棚下一席话指教,彻底打消了改槽换道的念头,也只说了一句“就按您吩咐的”。老子倒了一盅酽酽的茶,端给儿子,可能是提醒他“清醒一下脑子”的意思。红卫小心着喝,那茶是刚从沸腾的小罐里倒出来的,浓重的苦味一时收紧了他的眉头,勉强着喝干了。女儿过来又给他爸嘴里塞了一颗杏,红卫的嘴里既是甜,也是涩。他终没去钟鸣那里,还如从前一般,一刀一刀地砍他的砖,一把一把地往墙缝里抹水泥,和着他汗水的大楼,一座座拔地而起,遍及小城。
燕芹先回来,扫好床铺,端一盆水,从胳膊到腋窝擦了,洗完大腿,顺势倒在褥上等丈夫。红卫进屋,被她叫到身旁,乱咬啃一顿,就把那身体麦垛子一样扎在他身上。常在外的男人当是蜡头遇着火苗,滋滋着就起来,江水涌动的口上,骨健筋壮的男人颠阳覆阴,费了千钧力,硬是把一团炽烈,追着赶着打发到天尽头。老婆子抱着孙女进院来,豆架下,火红的鸡公正逮着麻花鸡,罩在粗爪下。她纳闷,大白天的,关的啥门?展脖看窗,双扇合紧,住步细听,就捂起孩子的嘴,蹑脚走了。
剽悍的红卫满足了媳妇的快意。听道老头子不让红卫跳槽,女人转脸就嗔怪起丈夫死脑筋,不跟潮流,又讥讽公公是老脑筋,依着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充行家里手。嘴上的怨言也就掉个一时,且红卫不断把一沓沓的票子一分不少地上交,她也就不去做矿山的梦,不再迎着风、顺着雨地催促丈夫挪窝。干完了家务,喂着孩子,偶尔手上一只鞋底,是要给红卫做布鞋,三月五月的也就做成了。闲时,在何美美的门市部里谈田说地,药材品种,粮食价格,生育政策,栽树补贴。不小心,就把给枝叶的那张条子说出去了,后悔中又后怕,给听话的人都做了三番五次的叮咛:“千万别乱说!”这是程静交代她的,她二传手似的进行了接转。
好奇的,没从燕芹的话里弄清写字条的人是谁,听着也不过是首尾不连的独角戏。兴趣因而就大减了一半,就同风闻一个姑娘谈恋爱,这已不成味浓汤咸的话题。
谁愿去想,能实实笃守几年的女人,那青冈木上,会万紫千红?
而后,何美美给枝叶说,齐远兴跟上钟鸣,肯定挣了大钱,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是没见过的。白鲜的衬衣,靓蓝的板裤,蹬着油光光的皮凉鞋,走路都带着锣声儿,像有什么好事,时时笑嘻嘻的,对谁都打招呼,不是那进了矿洞子的满身石渣沫,鼻孔里填黑,灰头土脸的样,眉毛弯得跟弓似的,眼仁都会说话,叫人喜欢。
枝叶开玩笑说,远兴是晚辈,大的看上小的,可就苦了大勇。何美美还真的脸一阵红,悄悄地给枝叶说,她还就觉着远兴精干,声音都好听,他的那个鼻子,就像她小时候上去过的记不清的哪座山梁……何美美说得上了兴头。程静买东西来了,她脸上立即敛了彩光,三人又说到今年夏收的事上去了。
“汽油和柴油涨价了,拖拉机进不了的地块,麦客的要价怕比去年要上浮。”
“一亩半不到的麦子,还雇麦客?”
“远兴不搭手,三分地的我都收不回来。”程静数了钱给何美美,提着洗衣粉、洗洁精,想拉着枝叶一起走,就说:“我看有一人到你院子里去了。”枝叶就跟程静走了。
何美美还在琢磨齐远兴的白净,让燕芹的一声大叫“想什么呢?”惊了沉思,满脸的红霞飞,她甜蜜地又给燕芹说起齐远兴:
“看到齐远兴没,变了!”
燕芹听着这话,就说:“变啥了?昨日同红卫一起回来的,我瞧着还是个大红萝卜的脸,还叫他也去矿上。”
“叫谁去?”何美美急着问。
“叫红卫去。”
“天大的好事呀。”
“去不?”
“他听他爸的,羊不吃肉——天生的草命。”
“你家的不去,叫我们大勇去。”
“给程静说呀,刚才你们不在一起呢吗?”
“没提矿山的事,她买上东西就和枝叶走了。”
“枝叶?”燕芹左右光顾了一下,见再没人来,就压着声说,“有人向她求爱了,你知道不?”
“听口气,你知道?”
“我见了谁给她写的情书……”
何美美大惑不解,知道羊倌对枝叶好,住得近,也用不着写那东西往院里扔,肯定另有人在,她就看到刘文藻了。只轻蔑地一笑,没多少兴趣地说:“早就该找了,女人有多少个三十岁呀!”何美美一时想起羊倌,十万火急地要让他知道,别被他人抢了枝叶。她很愿意枝叶和羊倌成一对夫妻,都是和气的、与人为善的好人,可就命苦,苦到一起了,真是的!
李东奎肩上搭着衬衫,手上一根枝条,上面串了些指头长的娃娃鱼,就往何美美的商店来了。
“你弄它啥用?”耿社长来买灯泡,说乡计生站的人今晚要到他家里填表,和李东奎就聊上了。
“爹把腿伤了。”
“用对了,这可是治跌打损伤的‘接骨丹’。前年,家里的牛腿摔折了,从响水潭里捉了几条,卷在嫩玉米草里,给喂着吃了,三五天就好了,这也是泡酒的好药材。”
“都说这是好东西。”李东奎要给社长拿几条。
“别胡来,病人等着用呢,做事得有个轻重缓急!”
何美美正要因这焦急之事找李东奎呢,见耿社长走远了,急忙说,要他把她抓住,小心叫别人拐跑了,都有人给她往院里扔情书了。
李东奎一惊一愣,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忽然想起那晚枝叶说的“我收到了,就刚才”;当时疏忽了“就刚才”——那不几天了吗?怎么个回事?听何美美口气,她挺清楚的……哦——对——枝叶不是说她进城了吗?见了她,就高兴的、紧张的,头绪都乱了,说话也忘了因为所以,放过了要紧。
这时,他连要来店里买什么,都糊涂了,只想着赶紧回家,向枝叶说明,字条的事可能泄漏了。他准备好向她忏悔,忏悔他骂出的那两个字。摇着头往回走,路过时就听见程静的声音进了枝叶家门。
程静对齐远兴说了,她本人愿意去办事处,就等丈夫的想法。让她高兴不已的是,齐远兴果然同她一条心,愿意他们两个人都跟着钟鸣干。这话说到齐校长跟前,他背着老伴点头同意。后来老伴知道了,跳起来骂齐校长:管不了儿媳,怎么还管不了亲生养的儿子。真把这老婆子气得头晕眼花,又要找王和泰。思量了一下,她在王和泰面前,老是被他“当大不正”的话弄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作罢。
气还是憋在心里,又要骂天骂地,刚念着开口,就忙用手掩住了。她害怕“土地庙”,就在离不远的土坡坡上,几块砖头,半片画了符、写了字的木板子,支在半坡里的可防风躲雨的钟乳洞里。
程静是要在自己进城前,给好朋友枝叶说说她心里的话。枝叶刚收拾好锅灶,伟伟就把小明叫出去玩耍,屋里剩了两个女人,程静无妨碍地靠在枝叶肩上,半天不语。
“心里又不安了?”枝叶主动问。
“我不想没有你的日子。”程静欲哭的声。
“你去城里上班,又不是移民新疆。”枝叶抱着小娃似的她,哄着打趣。
“感觉好像挺远的,不能一早一晚看见你。”
“程控电话快拉到乡里来了,那东西很好的,我用过一次。不像以前的‘摇把子’,吼得嗓子都破了,对方就是听不见,还担心有些话叫接线员听了去。那电话,你压几个数字就通了,城里正在换装,你不是要守电话去吗,等我也安上一部,你随时喊我,给你解闷。”
“别天花乱坠,我就想在你怀里掉几滴泪。”
“又想啥呢?”
“我有一个——愿望,迫切的愿望,再见你时,你有个男人。”
“我也有。你成为光荣的母亲!”
程静叹了一口长气说:
“每次月经来,量少色淡,还有血块渣子,不到三天就没了。连着用了几年的药,吃起饭来都没香过,那死老阿婆还逼我……”
“最近检查啥结果,你都没说。”
“好些了。大夫说炎症解决了,就全好了。”
“光查你一人,也要考虑他……”
“他也查了,两个人同时在治,叫什么‘支原体’的病。”
“希望的太阳就快喷薄欲出了!”枝叶搂着程静要跳舞的高兴。
程静说:“你也要好好‘查他’一下,别耽搁了。把中间的那道墙推了……他对你很好的,条子我见了。”
枝叶傻傻地笑,要掐她的嘴,程静递上去,一张脸细皮嫩肉,婴儿似的嘴唇,泪湿了的眼睛上方,眉毛不是很黑,目光里全是小鸟依人的娇。枝叶可亲地抱着这个比她小岁数的人,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脯上。这是个晓人意、解人心的好妹子。她俩互相依附着,度过女人心肠千结的多少不眠夜。
“听说你俩在学校就好过,如今别闹着性子折磨了,他受伤的那一天,看着的人说,他失魂落魄的。别人问他话,不看不听,羊也弄丢了,疯子似的在石头上乱跑。”
“就是,也该想了。”
“条子——燕芹可能说出去了……当时院里的情景我真是怕,可认真想一想,那不是另一个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吗?看你又给洗干净了,后来我才不担心。为你高兴……”
“说出去——不怕!唉,当初他要少一份自卑,多一点男人的刚强,早就随他了……”枝叶长吸了一口气。
门外揣着千头万绪的人,长舒了一口气。他就坐在院里,想程静能快点走。可他悔恨地先走了,如风的轻。一呼一吸的两口气里,承不住点点秋的凉意。
程静和枝叶絮语一宿,天明了,两个女人都睡着了,小明出去的时候,把门轻轻关上了。
程静还想见李东奎,她有话对他讲,她要把一颗恋他恨他的妇人心,让这个成天与羊为伍的人,惦着几分。
羊在坡上漫着吃草,星星的白,点点的黑,羊倌手掌头颅,身卧石盘,目天空的流云。纤巧的姑娘立在眼前,他竟没知觉。直到给她揪了一把水蒿打在脸上,他才直起身子,如枝叶在场,恭敬小心地站直了,抓着后脑勺说:
“高低不平的石头,路这么难走,你……”
程静转过身子,半晌才道:
“羊能给你挣钱,暖不了你的心……明天我就走了,别让她孤单。”
“你上哪儿?”
“回答我的话!”程静纤细的声音带着薄刃的锋利。
“……你别走好吗?”
“我不是男人!”
李东奎垂下提着的鞭子,羊群过来围住他,咩咩地叫。程静健步如飞,一转眼就在两道拐、一转弯里不见了。李东奎又长了半篇见识:这石头里,高高低低的路,女人穿上高跟鞋都走得稳……他用手挖出草皮下的土,捏起了泥人。
已下了四五天的雨,金黄的麦田在透明的浴液里漂得一尘不染,麦穗在风里点着头,似着黄穿金的山野女,哗哗的浪鼓动媚的风韵,俊俏迷眼。山头的松树,借着风力,甩起水袖,轰去半天雾烟残云,把个美兮兮的太阳公子,千呼万唤着拉将出来。蓝天里如絮的白云下,俨然屋舍,青山播绿,虎口夺食的季节,通往田地的羊肠小道,着白衬衣的人群,就是桑叶脉络上蠕动的蚕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