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仲强多时不语,眼神平平的,坐在石板上,忘记了时间。王和泰又要吸烟了,他看着小伙手里的打火机怪好看的,拿在手里重重的,机身是烤漆的,上面带有指南针;压一下是火焰,再压一下是防风火,像电炉丝,白亮炽热。他推了袁仲强一把,大声嚷:“嘿,想什么呢?你那玩意儿我用一用!”
“给,”袁仲强明白王和泰说的“那玩意儿”是他的打火机。手腕一撸,表上的时间已快六点。“赶快走吧,别坐了。”他起身拍打一下裤子。
王和泰说:“不想娶老婆了?”
袁仲强头一抬,那姑娘正从面前经过。
“三叔,坐这儿干啥呢?”
“文莉,穿这么好看的衣服,背上个土背篼,不心疼呀!”
“三叔,背上小背篼,拿上小铲子,其他的就不顾了,你看像不像小时候,你催着我们割猪草的那会儿,小玲在吗?”
“在婆家。告诉你妈去,有两位客人要来。”
“哪里的客人?”
“县城里的。”
“客人当中,是不是还有你呀,三叔?”
王和泰是看着文莉、三苹和他的女儿小玲一起长大的。那时家里供不起,小玲初中毕业就早嫁人了,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文莉是三个当中最有出息的,和她妈一样,温文和顺,聪明机灵。张垄已到她家说了要来人。他嘿嘿笑道:“那就一位,快点做饭,客人还要赶最后一趟班车呢!”
文莉没拾着麦穗,只挑了一点点水蒿,空飘飘的。她不悦地走着,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那小伙子端正站着,在瞅她呢,她也注视一下,随心所欲地往回走。
“主任,这饭你咋安排那儿了?”袁仲强言不由衷。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不想吃吃她做的饭,不想凑近看看?”
袁仲强眉毛有点跳。王和泰很会察言观色,任何心思都遮不住他的眼睛。他还说对了,袁仲强真想近距离看看这姑娘。刚才的一回头,她长什么模样,脸蛋是圆是方,头发是黑是黄,甚至连她背上的背篼,他都恍惚了,怎么就这么激动……他的脸上热乎,手心渗汗,指头也合不拢。他被背篼拦着的人影扯住了,再擦擦眼镜。
她的头发是亮晶晶的黑,背篼角的两侧,是衣襟露下的两个下摆,像马蹄莲的两片叶子,绿莹莹的,掀起微风来,如拂他面。他问王和泰:“你和支书是亲戚?”
“不是。一个村里的,辈分层层叠叠,同你们城里一样,叔叔阿姨的,并不都是一家子或带血缘的。”
“你对今天的安排还满意吗?”
“不敢。——满意。”袁仲强笑着点点头。
“那就感谢一下我。”
“好,进城请你吃火锅?”
“不用。”
“买条好烟?”
“更不用。”
“那……怎么……”
“这玩意儿,送给我就行。”王和泰在手上倒过来,翻过去着看。
“哎呀!主任,你是不是早盯上我的心爱之物了?”
“就你和王工来的那一回……”
“咋不早说,我多送你几个,还有更好的呢。”
“你从哪儿弄的,很值钱吧?”
“酒盒里的,有的还装美元呢。”
文莉前脚到,收拾一番,换好衣服,洗了脸,又出大门,割韭菜,摘茄子,掐豆角,从茂盛的柔嫩的叶蔓中,开着的黄花里,寻得好大的一个黄瓜,弯曲,绿白,遍布点点调皮的毛刺,毛刺有点扎手的刚毅。不大的篮子里很快就琳琅满目,郁郁葱葱。她的母亲听说要来人,先下了厨房。
袁仲强与王和泰后脚也到了。进的大门,上屋是五间青砖瓦房,明亮的门面,黄亮亮的松木板,显金质的成色;左手的两间厢房,对着东头的院墙,葡萄藤顺墙攀上架子,蔓延开来,浓荫从空而落。几张小凳短椅,围在石桌前后,浓密的葡萄蔓就搭了棚屋,鸟儿都叽叽喳喳着往里钻。白裤红袖的女孩正弯腰垂头,往碗里削黄瓜。
她起身,放下手中的活,和蔼地看着来人,一句“三叔”,目光水波一样,“你俩坐”,就提凳拽椅,端茶送水。她的妈妈出来,在客人面前搭理了一阵,拎着面手回了厨房。文莉把黄瓜削完,也进了厨房,菜板上的叮当,锅里边刺着油水的响。屋檐上的炊烟,在午后的清光里上升,飘散;浅蓝的天,稀疏的云,哗啦的杨树,一天的热浪,要在此刻的风里,消停下来。一股凉风从袁仲强面颊到脖颈,汗涔涔的肌肤,享了水淋雨沥的清爽。
他一边喝水,厨房母女温软的两三声说笑,听着亲切,就像绿黄浓淡的菜,上桌前最后的勾芡,和了热情。文莉抬着圆菜盘出来了,细嫩的脸上红着,散在腮帮里;她低身落盘的一刹,发际眉端,都是涟漪的浪,耳根赤柔。眼角滋润,杨柳吐绿,岸草生青。他浓密的发下,两只风眼已扶杨持柳,心迹也云影水光。无论她抬头举手,他的贪馋都入她的眼帘,也渐落心底。不由得在撤盘收碗中,瞟他一眼。他似未吃饱,筷子递给她时,还一手按着碗。
过村的班车,将喇叭拉得急促。痴迷的人,不时回过头来打招呼,礼貌给了她妈,目光却要瞅着她,不得已的别离。她垂手肃立,碗口都顺着低下去,附和纷纭的心思。
一块糖,丢在两只杯里。
几天的好日头,各家晒场上的麦子都装包了。留下自己吃的,堆在一处,交“三提五统”的,堆在另一边。枝叶绑好了自家的袋子,准备往粮站拉。乡政府的干部已上门催了,她着急呢。说好的何美美家的四轮拖拉机,把五家子的粮食装运,摇把却摇不起车,只好全卸下来。枝叶另想办法,她几天都没见东奎了。他走时告诉过她,要去沟里,看老人。
村东头一堆人,吵声很大。是程静的婆婆在同乡政府的干部搅嘴:“中央每晚在新闻里说,给农民减轻负担,可你们这些念歪经的和尚,就是不听,还三番五次上门,收税收费,你们这是目无王法,胡作非为,我死老婆子要告你们去……你们,你们干的这不是正当的事。”她手里的那根棍,恨不能戳上天去。
几个女干部,遇着这样的人,苦口婆心了半天,她就是听不进去,还跳着骂,劲头越来越旺,围着的人都在捧她的场,不声不响地看着女干部,挨老婆子的冷嘲热讽。
王和泰慢腾腾地过来了,他没抬头,只往人群里走,老婆子的腿像被针扎着了,奇怪地软了。那些人也都散开了,靠着树的,蹲在石头上的,支起自行车架想弄个究竟的,都不急着走远,散去了的又回来了。看看老婆子,说不定会抗过去,能拖延就拖延,能缓交就缓交,只要有人带个头。农村里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前面开个渠,后边不沾泥——仿效着做且不承担挑头的责任。
“大家听着,不要交‘三提五统’,只要她们能跑,就让她们跑断腿;腊月三十,我准备好钱,你们来收吧,女娃哎!听着我死老婆子的话,不交粮,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她没听见王和泰的一言一语,以为没啥障碍,就越发放肆地对付着她们,那根棍又是戳天捣地的行侠仗义,要替天行道。
王和泰哼了一声,头抬起来,目光先就被老婆子接住了,她不无得意地说:“王主任,看来你赞成我的说法?”
“我不赞成!大家别听她胡搅蛮缠,上级是说要给群众减轻负担,这大家都明白。
可那需要一个过程,要有个具体方案才行。目前还只是个意向性的……大家按自家的任务,全面完成。”
四轮拖拉机亢奋地响着进村了,上面坐着六七个戴白草帽的男人,年轻干练,手脚轻快,先后跳下还未停稳的车,都朝这边走来。老婆子早看见了,她知道这是乡政府的上门收粮工作队,其中穿蓝衬衣,中等个头,皮肤白皙的王乡长,是跟她这个难缠户打了不少交道的。她迅即收了刚才的叫骂,头一低,身一弯,拖着棍就上了树丛里的台阶,溜了。王和泰瞅着大家,笑笑说:“看见了没?跟龟似的跑了。”
王和泰和王乡长握手致意,拍肩搭背着去了他家。
王主任家没有大门,没有围墙,没有篱笆,房子前面是三分地的菜园,园边是苹果、桃树;杏子摘尽了,杏树叶子已萎缩。王乡长伸手拉住李子树条,摘了一把青中泛黄,黄里渗红的果,咬了一口,生生的甜,他们都摘了些,打发干渴。王和泰把乡干部们请到院子里,就说:“今年的任务是少得多了,可还有些落后的……”
王乡长说:“百姓百姓,各有心病。他们看电视,听了国家的政策,就要立马兑现……乡上挨群众的骂是免不了的。不过减免农业税,是铁板钉钉了;不过,还得等一等……眼下还得照县上下达我们的任务,一分一粒都要收上来。王主任,你们要好好给群众做思想工作。”王乡长又安排三个女干部去老婆子家,“现在你们去,她肯定第一个交,可能还是现金。”
王和泰问王乡长:“你把‘老江湖’摸透了,看你带了这么多精干的人手,她态度就转了。”
“齐校长那儿说得通理,可他不做家里的主。他这老婆也够恼人了,年年如此;习惯了!咱吃的就是这碗饭!”王乡长对这类人见怪不怪,他有法子和耐心。
三个女干部惶惑着来到她家,门大开着,院当中的一堆芍药开得紫气纷呈,蝶舞蜂飞,墙角的半丛杂花,红的、白的、黄的、蓝的扎在细细的枝杆上,呼呼地摇动。
指甲花在砖头砌的围栏里开了一圈,蝴蝶一样的花,大红色。院子里很整洁,台阶上晒着麦子,麻雀在偷着吃。
“快坐下,这热的天,真辛苦你们了。”老婆子抱着一抱东西,身子颠着进来了。
女干部不理她,若无其事地在石墩上坐着。她却欢天喜地,笑嘻嘻的,和刚才判若两人地殷勤、热情。她把手里的健力宝,一瓶一瓶地塞在三个人的手里。她们接了,顺势放地上,不愿领受这神经病的人情。
她进屋,一手拽出三个凳子来,拉着她们坐了,又把地上的三瓶健力宝捡起来,硬塞在三人手里,就嘿嘿地满脸堆笑:“你们不能和我这死老婆子计较。俗话说呀,‘早交皇粮不怕官,孝顺儿孙不怕天’,我不是不懂道理的人……”
“那你刚才还那么凶,煽动大家?”
“姑娘,在大伙面前,我不过就是高言低语地那么一说,不能让庄里人说我们家带头换‘光荣’,争‘先进’嘛!”她从腰里摸出一沓平整的钱,吐了一口唾沫,一张张地数起来。她细细看了开给她的两张红色的税费票据,低着声说:“放心,我们是公干家属。不能丢齐校长的人。”
“哎,这样说就对了,老婆婆。你看刚才把我们骂得……程静回来过吗?”
“不下崽的马,问她干什么?”老婆子气又上来了。
三个人匆匆出了院门,过了半里路,才都张口大笑。她们好奇,这天底下真有这等说骂就骂,要笑就笑的演员似的活宝,变化时刻只需转个身。
乡干部替枝叶把粮拉到粮站,她上交的任务完成了。正要松一口气,可又一件事让她心急——当副主任的事。这都一月有余了,是左是右,是上是下,得尽快给钟鸣和张垄一个答复。她是要听听东奎的想法,就因刘文藻带来的麻烦,她没顾得上说,又忙了夏收,不能再耽搁了。钟鸣选她,那是信任,是关心,自己要有一个积极的态度。何况做这份工作,她不觉得难,她也愿意。天性就是一个不冷漠的人。
只是丈夫去世,她才把自己故步自封,免得人说三道四,流言蜚语。
晚饭时分,热了一天,突感闷热难过,飞蛾、虫子都在灯下面一团团拧绳绳似的翻滚,李花和枝叶坐了多时,听着咣当轰隆隆的雷声,才抱着女儿回去了。枝叶这几日一个人在家,儿子暑假去外爷家了。大雨来临的时候,她发际冒汗,手心都有些热,焦躁得难受。窗台上的一本没了皮的《第二次握手》,这是当年李东奎买给她的。她替苏冠兰和丁洁琼惋惜:她从异乡归来,敲起有主妇的他的家门……“咚咚”轻微的声音,枝叶跟着书里的女主人公。又是“咚咚”,她才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来,凝神静听一会儿,明白是自家的门响。她下炕来,打开屋门,外面已大雨如注,夜空忽而铮亮,忽而雷鸣电闪,破空劈山的响动,不知有多少如洪流滚滚的列车,相继飞驰,也不知空域积了多少苦涩的水,要在此刻倾倒,院子里的水泡在灯的光照里,泛起朵朵空浪闲花。
她打把伞,开了大门,是东奎,他的肩头已湿尽了。他说:“我才回来”。枝叶顶着伞,两人一起挨挨挤挤地跑进屋里。
东奎把手里带给她的东西放下,枝叶拿来拖鞋给他换上,又用干毛巾,从头到脚把他擦干了。他还憨着,胆怯地低着头。枝叶猛地抱住他,摸他的头发、耳朵、脸颊,又把发烫的嘴唇扫过他的面,他的腮,他的喉结,他的胸部……正是这个男人当初唤起了她的女人意识,开启了她蒙昧中的春意,摇动了她的一池春水,她曾推拒、依就、温存、疯狂……多少年了,不记得了,多少忍耐,不知道了,多少想望,说不清了,多少撕心裂肺,都成过往烟云……如今!
“我爱你!”他的手难堪地放在她的肩头;她一样的话。手刷子一样在他身上梳理,急迫中不知该往哪里。
影影绰绰,两个“爱”字之间,浮起经年的一抹灰线。
枝叶哭了。
东奎仍然石柱似的。“枝叶,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东奎在柔肠里忏悔,言语不爽。
“咋了?”她一时安静了,手紧紧地抱着他,头抬得高高的,仰着脸,素月一样流辉的脸。
“我对不起你,我狠心地骂过你。”
“没事。是你的,随你……”
“不,枝叶……”
“我错怪了你,还无耻地骂了你。”
“骂什么了?”她情意里含羞。
“我骂你婊……”他不能说下去。
“你骂我什么?”她渐松开胳膊,擦去眼角的泪滴,“说出来,”她的眼珠睁得很大,清亮清亮的。
“骂你婊——婊子……”
“奎啊,你是这样骂的?”
“……”
枝叶转过身去,灯下面一山带露的斑竹。
“奎啊,你咋这样骂我呢?”
东奎扑通跪在枝叶面前,任她惩罚。他要她的一顿暴打,他才能正视自己的饥饿,他要她的一顿拳脚,他才能洗刷自己的龌龊。
“奎啊!我是婊子,可除了小明他爸,你是第一个嫖客,你们两个人的……”
她手起掌落,左手打在右脸上,右手打在左脸上,又是一脚,把跪着的李东奎踢趴下了。他纹丝不敢动,只听见如泣如诉的雨声里,喃喃地说的话:“就你们两个的婊子……这一脚两巴掌,更是为我那石沉大海的三封信。”
雨夜无边。枝叶拉起地上的东奎,用她袖子拭去他眼角的泪花,扶他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嫁给小明他爸的吗?”她伤心的泪水,颗颗如寒露,滴在他的手背上,心涧里。他抬不起的头,浸在一盆伤心的酸水里。
高中毕业,枝叶的妈就成天怪女儿不务正业,坐在家里吃干饭。逢人就说,要把这个赔钱的货,早点扫出家门。她爸急了,托人给女儿找了一份临时工。第一个月领了六十元工资,给她妈外,还在信里给东奎夹寄了二十元。她妈嫌钱少了,依旧不停地说,不住地骂“赔钱货”。她寄给东奎的三封信里都夹着钱,全杳无音讯。
趁上班之余,专门去东奎家里找他,可门开着,没见一个人。她悻悻地乘下午最后一班车,回城。这又招致了她妈的一顿毒骂:不要脸的小婊子。
这肮脏的字,让枝叶的心蒙羞受辱,如果不是承着母亲的名义,她真想把一盆洗脸水,泼在为老不尊的脸上。好景不长,她上了四个月的班,就被辞退了,又闲在家里吃干饭。母亲哪里会接受?
她便四处给女儿张罗人家,枝叶是烧油的机器,在其眼里。恭俭的父亲,早出晚归地忙碌,命里是这样的老婆,他也根本没啥办法,唯一能给女儿支持的,就是偷着给她钱。
母亲很想把女儿卖给矿老板,一连来了三个,都人过中年,但出手阔绰,送礼大方。老妈子兴高采烈,枝叶每次听说这些人来,就偷跑到同学家里,十日半月地躲起来。老板见不着人面,也就灰心了。社会上传出老妈子不光彩的手段,用女儿骗钱。她岂肯干休,这辱没她老脸的风言风语!
找不着李东奎,寄出去的信又折戟沉沙。本性顽强的她,把母亲的吼叫权当秋风过耳。无事可干,只在家里洗衣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