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老身材不算魁伟,但还硬朗,思维敏捷,性情开朗,一对长寿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给人以洞察世事练达人情的印象。每次在文联大院的中央大道上碰见他,他总要问我又出了书没有,出了可得送给他,或者说,你在什么报刊上发表的随笔,我已看到了,写得好写得好。我说都是小文章,不能登大雅之堂。他说,小文章并不好写,是浓缩艺术,微型景观,要有见识、有笔力才行。大手笔往往也写些小文章,小文章可能出大手笔。当编辑的就是要勤动笔,时间是挤出来的,坚持不懈地写,就越写越活,越写越好,写得好的人也编得好,编辑和写作并不矛盾,是相辅相成的。龚老的教诲和鞭策,我牢记在心。
那年他访问德国期间,他老伴在家不幸去世,这对他无疑是沉重打击,气血有些亏损。在他业已退休的女儿的照护下,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再碰到他,步履虽显蹒跚,精神仍是矍铄,总是兴致勃勃地说要学电脑,问我是五笔字形好学,还是表形码好学?我说我是学的五笔字形,不感到困难。龚老说南方流行表形码,送给我一本讲表形码的16开的书,要我学会了再教他学。
忽然就听说龚老住院了,不知他得的什么病,我急着要去看他,他女儿对我妻子说,医生要他静养,见到熟人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容易激动,对病情好转不利。我只得请他女儿捎去一纸短笺以示问候,用绿色泡沫笔写道:“龚老,既然您从昙华林走到紫光阁,又从紫光阁走到东湖之滨,定然能走到21世纪去。暂时不能张嘴与人说话,就多用眼睛与窗外的树木对话吧,让绿色滋润生命,给您注入新的活力。
不要着急,相信药物和身体内部的抵抗力能战胜病痛,祝您早日康复!”
1996年夏秋之交,我去十堰深入生活了个把月,回家后发现龚老送给我和妻子的一本新着《舞台行脚》,便立即去看他。客厅里支着一张小床,他蜷曲在草席上,见了我便支撑着坐了起来,两条细腿悬在床沿上,够不着地面。我握着他一双青筋毕露的手,感到有丝丝温热。龚老能够说话了,但吐字不大清楚,我还是听得懂大意。问及病情,他女儿说是江这边的医院误诊,迅速恶化,连夜转到江那边的医院里,立即手术,截了一段小肠,才脱离危险。问及饮食起居,他说只能吃麦片粥,每天多吃几次,还吃一种进口的什么药。多卧床休息,可以看电视,读书报,还看到我新近发表的文章。我谢谢他送的书,说中国文联编“晚霞文库”,真是办了一件好事,书很厚重,印刷装帧也很精美,出得实在好。龚老说,文集是中国戏剧出版社的编辑编的,只收了他着述的十分之一。行脚的本意是指云游四方的僧徒,龚老却说,行脚就是挑水的,我一辈子在为演戏的打杂。这是他的谦虚。龚老在抗日时曾转战武汉、长沙、桂林、重庆等地,创作、改编过大量汉、楚、京剧剧本,尝试在戏曲剧团中建立导演制,将田汉的多部剧作搬上戏曲舞台,还与洪深合作了爱国戏剧《新天河配》。他编写的连台本戏《岳飞》当年上演时在陪都重庆引起轰动,激励起大后方的军民的抗战热情,1955年号称“厉家班”的斌良国剧社还在重庆演出过。武汉解放后,龚老参加接管新市场(后改称民众乐园),任武汉市戏曲改进委员会副主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委员会委员,与陈伯华、吴天保、关啸彬、高月楼等表演艺术家一起,对汉剧、楚剧的改革作出重大贡献;又与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俞振飞、厉慧良等戏剧大师时有切磋,对我国戏曲各大流派特别是地方戏曲进行了长期深入的研究,对推陈出新、戏曲改革做不懈的探索。我是1979年从《人民文学》第三期上看到龚老回忆周总理的文章《从昙华林到紫光阁》,才对龚老的经历和建树有所了解。新时期以来,湖北在全国打响的新剧目几乎都融注了龚老的心血和智慧。
龚老青年时代走出房县求学,只有两次回过故乡,一次是1937年,一次是1987年,相隔半个世纪。他说,故乡认识他的人已经很少,而他认识的故乡人就更少了。我送给他一包房县茶,他高兴地说,又尝到“家园的味道”了。我见他气色尚好,也就放了心,祝他健康长寿。
谁知1996年10月9日,我出差住到南京,住在南京大学外国留学生招待所给家里打电话,妻子却告知龚老去世了。我稍微轻松了些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沉重起来。龚老,我准备与妻子再去看望您,还没有去,您就走了!龚老,您看了我写林希的文章,要读林希的小说,我还没来得及给您送去,您就走了!龚老,您等着看我的新着,书还没出版,没有得到您的指点,您就走了!您的电脑还没学,您还有好多文章没有写,就这么走了!您是走得太突然、太急促了,太让我等后辈缺乏思想准备。遥望江天,思绪万千,怅然惨然,悲不自胜。
10月10日夜里我赶回武汉,得以11日上午参加龚老的追悼会。省市文艺界两百多人向龚老遗体告别,哀悼这位献身戏曲事业的老艺术家,灵堂两侧悬挂的挽联是:
人生天地间,历经民族危难,国运变迁,恒以善心善举善处;戏曲园林中,致力探索革新,提携后辈,倍显多艺多智多才。
任人评说周韶华
美术家周韶华就住高知别墅龚啸岚的隔壁,龚老去世后他在二楼顶上用轻型材料加盖了一层做画室,有一百多平方米,画桌比两张双人床还大,墙上挂着如椽大笔,笔杆特别长,这是他专门为在地面上作大画的特制工具。画室一侧,摆着他在景德镇烧制的数百件艺术陶瓷作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20世纪70年代,周韶华在中共郧阳地委宣传部任副部长时,我认识了他。在地区召开的文艺创作会议上,他就对当时强制推行的“三突出”之类的教条表示出强烈义愤,借用当地农民的话“老是一碗酸菜,酸菜一碗,有谁愿意吃呢?”来表达他对陈腐的厌恶和创新的渴望。新时期以来,周韶华在艺术创作实践和艺术理论研究中,总有那么一股劲,敢于闯,敢于“冒”,终于走出了一条新路,干出了新的事业。作为美术家的周韶华,其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是“双轨同步”并驾齐驱的。
他的创作实践主要是水墨山水画,其次是书法、摄影和电视文化评论片,他的理论研究主要是国画创新之道,其评论对象有国画、油画、版画、雕塑等通称的四大画种,也涉及水彩、水粉、连环画、漫画等通称的一些小画种。周韶华也治画家论,对石鲁、叶浅予、刘国松等名家有精辟老到的专论或专着,对省内外的中青年画家和业余美术作者多有奖掖与提携。周韶华还肩负湖北文艺界和全国美术界的一些领导工作。他担任湖北省文联党组书记时,引进了美术评论家陈方既、彭德、鲁虹和祝斌,创办的刊物《美术思潮》,在全国有很大影响,还从陕西引进了画家李世南,从河北引进了画家梁岩。对文艺尤其是对美术活动的组织和推进,耗费了周韶华的大量心血,取得了显着成绩。由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艺海纵横》一书,收录周韶华55篇文章,比较集中地总结了他的艺术创作的实践经验,概括了他的艺术理论研究成果,也勾勒出他组织领导艺术工作的思路和轨迹。
“真言直吐,论不空发”,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山东大汉周韶华,出生在荣成县的黄海“天尽头”,睁眼就见太平洋,在“碧水、蓝天、潮起潮落、太阳升沉中度过了童年时代”,从小就是个喜欢赶海乐于冲浪的角色。一个人儿时养成的性情对他一辈子的走向和作为都有潜在的驱动力。“小八路”
出身的周韶华,新时期以来在艺术上那种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不屈不挠、义无反顾的大无畏的探索、创新精神,使我不时想到一句话——弄潮儿敢于涛头立。而他所推崇的“抱一论”和他创造的“全方位观照”、“横向移植、隔代遗传”等理论构筑,有力地支撑、导引、推进着他的艺术实践。
周韶华的《艺海纵横》闪耀着艺术辩证法的光芒,有许多三位一体的东西,如“天·地·人”、“去·今·来”、“东·中·西”、“主·客·本”、“理·意·情”、“形·神·韵”、“蓄·纵·控”等,他都能有机地结合起来,辩证地统一起来,有重点地突现出来。
而从他的绘画特色和理论流变上看,又呈现出“吴冠中——周韶华——刘国松”的三点一线态势。
艺海弄潮,意气风发,纵横驰骋,探索不止。无论是创作,还是理论,都使人感到其中的历史纵深感、哲学的穿透力、文化的包容性和艺术的征服欲。
周韶华既有“大河寻源”的横空出世,又有“横断启示”的空谷足音,更有“大唐雄风”的浩荡辉煌。
2001年,我在北京印刷学院出版系任教时,周韶华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我应邀参加开幕式,一一观看他的画作,正如他自己提出的“大视野、大思维、大格局、大气象”。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邓福星搬出周韶华的三大本画册,说“他的画真大气!”不曾想到,这次画展在京城美术界引发了激烈争论。开幕式当天,在美术馆附近的华侨饭店午餐后,在一间大会议室里召开研讨会,一位当红的美术评论家批评周韶华的画太粗太糙,慷慨激昂,言辞喷火。他的话音刚落,站起了一位陕西大汉——着名文学评论家何西来,发表了与这位评论家截然相反的意见。他直指这位评论家说:“听说你在美院读书时业务水平很差,如今却对美术家们说三道四。由你来指导美术创作,中国美术还有什么希望?”那位评论家急红了脸,站起身愤然离场而去。周韶华稳坐不语,修养和气度令人佩服。散会时,作家、画家鲁光走到周韶华身边,诚恳地说:“你的画很有个性,别管评论家们说什么,你画自己的。”
2005年春,周韶华在杭州市浙江美术馆举办《大唐雄风》画展,闭幕后,鲁光又与他一道去义乌参加艺术市场论坛。他俩下榻的房间门对门。第二天早晨,鲁光打开房门,周韶华便招呼他:“鲁光,过来给她画幅册页!”
这个“她”,名叫毕惟惟,居住上海,模特身材,专业是服装设计,名片上印的是“周韶华艺术工作室助理”。册页是新的,还未开过笔,鲁光只得从命,画了一盆水仙和一只黑猫。周韶华关照毕惟惟:“今天,我们去鲁光山居呼吸新鲜空气,带上这本册页,请鲁光盖上印章。”
鲁光仿佛意识到什么,午餐时便问:“周老,杨振宁的婚事对你有什么启示?”
周韶华满怀激情地说:“我从内心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毕惟惟倒还实在,马上说:“我和他在一起三年了,在上海办的手续。”
又是一对忘年恋!
后来,鲁光去上海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时,毕惟惟去看他,在锦江饭店咖啡厅里聊了很长时间。毕惟惟向鲁光透露了与周韶华的相爱经历,她说:“我想帮周老打理书画……”可见她是一位有抱负、有真情又坦诚的知识女性。
若不是鲁光披露,我和院子里的人真不知道这桩喜事。
年逾八旬、高大壮实的山东汉子周韶华已迈入“夕阳红”。他不停笔,继续大刀阔斧往前闯,画大山、大海和大河,四处办展览,艺术魅力光焰四射。
2005年深秋,鲁光到山东荣成参观了设在荣成市博物馆二楼的周韶华美术馆,很大一个展厅,陈列着周韶华几十幅精粹画作。有管理人员引导参观并讲解。这也是文联大院的人不知道的。
一二三四吉学沛
与周韶华晚年的热烈对比鲜明的是,住在另一栋高知别墅里作家吉学沛晚年的严峻。
吉学沛1926年出生于河南偃师一个既偏僻又落后,既贫困又闭塞的小山村。
他的祖母(祖父早已去世)、父亲和母亲都是很好的人,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却是他们的唉声叹气和诉说日子的艰辛!上到小学四年级,吉学沛才找到医治“精神饥饿”
的办法,就是读旧小说,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大八义》、《小八义》、《七剑十三侠》、《济公传》都看了个遍,也偶尔读到鲁迅先生的作品、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叶绍钧的《倪焕之》和翻译成中文的《茶花女》和《少年维特之烦恼》。日本投降后,吉学沛到县城初中插班读二年级,学校一次文艺竞赛,他的作文《我的母亲》,被评为全校第一名。四位得奖同学,为学校办了墙报《零星》,由他当“主编”。国文老师鼓励吉学沛“可以向报社投稿了”。1948年冬季,解放区的《豫西日报》发起征文评奖。吉学沛的老师牛健,写的一篇人物特写《菱花》获得三等奖,这对他启发也很大:“菱花这个人,我也是熟识的,牛老师能写,我就不能写吗?”吉学沛当乡村小学的校长后,就熬夜写文章,赶早跑九里路到县城去向《豫西日报》投稿。一连跑了几个月投稿,连一个字也没有发表。准备洗手不干了,谁知快到新年时《豫西日报》给他寄来一张贺年片,于是劲头又来了,仍然是每个星期一篇,搞“越野赛跑”去投稿。1949年春天《豫西日报》停办,《中原日报》、《河南日报》、《新洛阳报》又相继创刊。吉学沛把稿子给它们寄去,都被原样退回来,他又泄气了,准备再一次洗手不干。有篇稿子又被《河南日报》退回来,编辑在退稿信中说他“没有生活”,还说,你像这样写下去是“没有希望的”。
吉学沛实在想不通:我不天天都在生活吗?一气之下,他把所有的退稿信和稿子搜寻出来,一把火烧掉了。这时候,正在发动群众“诉苦”,为“土地改革”作准备。
每逢开诉苦会,吉学沛都带着学生参加,“苦主”诉到痛心之处,台上哭,台下也哭,哭成一片,口号声喊起来,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阶级仇,民族恨,燃烧着每个人的心,发誓要推倒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不久,吉学沛写了一个女人诉苦时诉说的故事,四千多字足足写了一个月。写成之后,不慌着去搞越野赛了,而是坐下来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改不动了,才寄给《河南日报》。投稿时不仅把名字改了,连通讯处也改了。稿子寄出不到二十天,就在《河南日报》发表了。他本名叫吉清江,发表时署名为吉学沛,从此“弄假成真”就叫吉学沛了。
1949年年底,吉学沛被调到河南省文联编《翻身文艺》,1953年又从郑州调到武汉,在新成立的中南作家协会与姚雪垠一起任专业作家。1953年10月,他到河南鲁山马楼去深入生活,写出短篇小说《和解》,回武汉后送给《长江文艺》的编辑看。
副主编李蕤带着这篇稿子找到他说,准备发表,但觉得矛盾解决得过分简单,要他改一改,增加一些情节,通过情节使人物的精神风貌和性格更加突出,要求他尽可能地改得更好些。吉学沛把后半部推倒重写,直到再也“拱”不动了,才把稿子交给编辑部。这篇作品在《长江文艺》发表了,就是《一面小白旗的风波》,连题目都是李蕤代拟的。这篇小说在全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被认为是吉学沛的“代表作”
或“成名作”。不久,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吉学沛的小说集《一面小白旗的风波》和《玉米事件》,前些年我从旧书店淘到一本土黄色封面的《玉米事件》初版本,请他签名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