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仲强那孩子也不错,城市人,知识分子后代,朴实含蓄,沟里的路,他没少费心。王工去世后,就一直是他在做技术上的指导,像山里人家长大的,不骄不惰,受得麻烦,经得疲劳。袁仲强看上文莉,王和泰对他说了,他只愣了一下神。就在城里的那次,他看到袁仲强送文莉上车,女儿粘连的眼神和袁仲强寸步不离的执意,他不讨厌,看着喜欢。当袁仲强给他打招呼时,他显出支持女儿的行动,下车来和袁仲强握手,并邀请小伙子常来村里走走看看他倾过神心的路,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文莉对她爸的举动报以热情。这段日子,她经常乘齐远兴的车进城。程静更是直言不讳地说,文莉和袁仲强是城隍庙里的瓜锤——一对!
孩子的一点点变化,他都很关注,和许多父亲一样,希望着儿女成龙成凤,高人一等,幸福生活,他强烈地为儿女们做着各种打算。两个儿子的对象谈得怎么样了,他曾打探过,老大说正在进行,钟山说没遇上知音,他并不担心。不论儿子还是女儿,都有好品质,是好公民,没不良习气,不好吃懒做,都本本分分。他引以为荣,庄里人把他的三个孩子作为教育自家娃娃的榜样。
其实,文莉和袁仲强的恋爱,他媳妇早就知觉了,只是每次想开口,当家的他不是心事重重就是已入梦乡。而且,稳重的老婆还讲究一个“结果”,担心年轻人火热但不稳定的情绪。她要等那“八字”见了一撇之后,再踏实着说才为宜,她不愿意把锅盖揭早了,遇着一锅夹生不熟的蒸馍。
当母亲的她在不言不语中欢欣着女儿的选择,从饭桌上目睹了袁仲强一见自己女儿时那倾心的陶醉,她不禁勾起自己的青春往昔。
年轻的钟鸣遇上自己,就在她背着一背斗玉米棒子,在泥泞路上摔倒,难堪的不敢左右看,用全部的劲往起爬。但背斗的系带挂着,她不能抬起身。还在挣扎着往起爬时,背斗和她一同被轻轻地提了起来。她红着脸,一双大手垂在一副身高马大的人身上。她不动声色地走了,走过几道弯,才把背斗靠在地边上,看刚才的人,已不见了。她手里还捏着他递过来的手绢,让她擦脸上的泥点子。跌倒怕丢人的紧张和一时拿着不认识的男人的手绢的辣热,十六岁的姑娘暗喜,继而心神活跃,夜间失睡。她有一点印象,他是和她隔着一座山的另一村子里的人。山上,往往都是几个村的土地犬牙交错地分布,不在同一个村,可干农活经常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回家,把手绢洗了三遍,晾干,用一张白净的纸包好。那年秋收的季节,红叶满山梁,风簌簌地吹,她把头发洗得净亮,穿上自己织的红毛衣,用心地等他,还手绢。
等到了。他背着洋芋,稳稳地一步一步地从羊肠小道下来了。他看到她就在眼前。他的额头上一层汗,她挽着手绢,想把它贴在满是汗珠的脸上。鼓足勇气,抬手就替他擦了,再把手绢塞在他手里,就没命地跑,像逃离险境。他莫名其妙,喊道:“慢一点,路滑。”他走了几步,感觉手绢里硬硬的东西,打开来,两颗糖,糖纸粉白粉白的。剥去纸,橙黄的糖放在嘴里,甜到灵魂深处。他看她并没跑远,还在荞麦地边向他遥望。那一丛一丛的荞麦,在风里掀波起浪,俏美的身形,神采熠熠。
钟鸣此时站在雪地里,还觉着那岁月的甜蜜。高中时姑娘和他就分在一个班上。
周末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无话不说,亲热得让树上的鸟儿都喳喳不已。晚自习,他约她去十里长堤的槐树下漫步。那形影不离,如醉如痴的疯劲儿,不亚于女儿现在的状态。
钟鸣温馨着朝回家的方向走。入村的路口响了一声喇叭,车灯光由远及近,停了一刻,有一个人就从雪路上慢慢走来了。他留神看了一眼,想这腊月时日,人都在没黑没明地忙着准备过年,好像一年的辛苦奔波都为这一个正月似的。打工的人从四面八方赶着回家了,城里摆摊开店的也都回来了,村里热和了许多,小小的村落灯火依稀,不时鸡鸣犬吠。男娃们放鞭炮,打着雪仗追逐,还在不计夜深忘情地耍。喝酒行拳的嚷叫声很大,路边的窗户里传出抛麻将牌的“刷刷”声来。
一个凝重的个子矮矮的人,步子很快,焦急的样子,走到钟鸣跟前,站住了,怯生生地说:“支书,我回来了。”
钟鸣看明白了,她回来了:“她姨啊,回来就好,车晚了是吧?”
“票没买上,我坐的是便车。”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在吗?他们都……”
钟鸣知道他问的是谁,迟疑着说:“在,快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往张垄家方向的那个台子上去了。这时,璨明的月亮被一团灰白的雾蒙住,剩下半块,悬在铁色的夜空。
钟鸣一阵凄凉裹身。他进院,除了女儿的灯亮着,老婆关了灯躺在炕上看电视呢,两个儿子都已经睡着了。火炉上的水煮得热气腾腾。老婆知道他有晚上睡前喝茶的习惯,已把茶叶和杯子都给他放在茶几上。他给杯子里冲上水,静悄地靠在沙发里,瞅炉子里蓝色的细细的火苗无忧无虑地摇曳。今晚的茶却没别时的香浓,他懒懒地看茶叶在水里沉浮,不禁感慨地说:“十多年了,她回来了!”
老婆被电视的声音吸引了,并没听清钟鸣的话,只问他自言自语什么呢。
“她回来了。”
“谁?”文莉妈关掉电视,下了炕,打开客厅里的灯。
“陆秀英。”
“啥时,你见了?”
“就刚才。”
文莉她妈心怵了一下,说道:“这可咋办哩?”她给他拿过来一双棉拖鞋,“三苹不知走哪儿了,这可咋办?十多年了,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竟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张翼就那人,怎么会去看她。”
“她回来了,会走吗?”
“谁晓得。我估计不妙。她还先问他哩,可三苹走了,她还会有心思?你明天和文莉去看看。要不要叫上纤云和她妈?”
“十多年了,叫人心酸。今夜回那屋里,不知道是咋个情形?”
“冷锅冷灶的,还能是什么呀?”
“这滴水成冰的冬月,女人家的,咋过下去呀!”她说,“明早我就去,带啥东西?”
“估计他啥都没备,就昏天昏地过日子。给弄些煮熟的肉,拿些豆腐、馍馍啥的,你看着办。”
“行。”她睡不着了,和钟鸣坐了大半夜,为陆秀英的行为遭遇惋惜。
“喂,文莉,还没起床?快起来,到沟里看雪景去。”纤云回来几天了,在火车上感冒了。回到家里就连着服中药,打吊针,今早她觉着身体好些,头皮不紧了,就急着出门,一早奔到文莉家来了。
文莉妈习惯早起,她捅开炉子,打扫了院里的积雪,正准备晨饭。听着纤云的声音,她揭起厚厚的门帘,欢喜着让她进屋。“纤云啊,长高了,快一年没见你了,咋瘦了呢?”
“阿姨,我减肥哩!”
文莉妈把炉子上烤的热乎乎的柿子,给纤云吃:“你妈把年准备好了没有?”
“阿姨,我爸啥都不管,就我妈一人忙,连猪都没杀。”
“来得及,还有几天哩!”
“将来毕业了,你是在外面工作还是回来?”
“说不定,到时再看吧。”
“你大妈回来了,知道吗?”
“谁?”纤云已想不起那个叫人贩子的女人了。
“三苹妈……”
“哦!啥时间?”
“昨晚深夜回来的。”
纤云不想去沟里看雪了,她放下手中的柿子,托词回去了。
早上,文莉提着一大篮子东西,同她妈进了张翼家的院子。迎面仿佛千秋的积雪,洁白的映衬着黑漆漆的房屋,只几串深深的脚印,麻雀在飞来飞去,寂静的如山林里破落的古刹。上房有呼噜声,耳房窗里断断续续有柴火的蓝烟蹿出来。
文莉身子一缩,她有点紧张地拉住她妈的衣襟,不敢迈步了。她妈笑着咳嗽了一声,耳房的门开了。陆秀英发胖的脸像肿着,红里带乌,她身上酱色滑雪衫上的拉链绑着一个寒气森森的形体。出门来,手戳在兜里只苦笑了一下,迎她娘俩进屋。
这屋子里没有火炉,火盆里也许还是她走时烧过的柴灰,都和尘土一色的了。
炕上没有被褥,一盏灯泡蒙着厚厚的污垢,从尘埃里挤出些微的光来,地板上正燃着一堆蒿草,只冒烟不见火。她没请文莉和她妈坐,难堪地流露一点谢意,凄冷得没言语表达,柱子似的立在地上。
“她阿姨,这些肉和菜你先用,没啥就到我那里拿去。”文莉妈开口驱赶这冬晨的冰气。
“谢你们了,”陆秀英把手从滑雪衫服里抽出来,从挂包里找出一沓钱,硬是装在文莉衣兜里。她不允许文莉推让,她不希望这个和三苹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拒绝她,说,“这是我从监狱里挣的,给你压岁。你收下,我才高兴。”
文莉看妈妈的眼色,把钱收下了。眼前的这个身僵面寒的女人,把她心都泡软了,她过去拉起陆秀英的手说:“谢谢您,阿姨。”就扑上去抱住了她。
文莉妈说:“到我家去,好吗?”
“不去了,我想休息。昨晚回来,我还没睡一觉,你们回去吧!”
“三苹爸在吗?”
“在。”陆秀英只把眼皮抬了一下,就蹲在这堆雪湿过的冒生烟的蒿草边上,张开两只裂了许多条血口的手,从烟里烤,她的头再没抬起来。
文莉和她妈走了,纤云和她妈来了。
“大妈……”纤云站在陆秀英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并没抬起头看这又进来的母女两个,但神智异常清楚地问:“是纤云啊!我想你长得好大了。”
在这冰窖一样的屋里,对着不抬头的女人,纤云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妈,我回来没见三苹……”
“我也没见。”陆秀英死气沉沉的,头并不想抬起来。
“她大妈,到家里去吧?”张垄的媳妇把手伸出来,要去拉她。
“她二妈,我记着你的好,要不是你,我减不了刑,还在搬砖头哩!”
“别说那些了,回来就好。走吧,到我家里去。”
“不去了,我想睡一会儿。”她慢慢抬起头来,与纤云小时候的模样相比,她变多了。可就是想不起三苹长成啥样了。她又把头低下去,两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抱着头,无力地说:“你们回去吧!”
纤云的妈憋着哭声从她身边离开了。这院子又是死人般的安静,麻雀在雪里追闹嬉戏。呼噜声从祖宗留下的屋里连绵不断,如雪一样的单调。那蓝烟还是一缕一缕从耳房窗口拉出来。
陆秀英释放回来的消息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何美美的门市部里,燕芹正在发布头条新闻,刘雅倩正听得津津有味,芬芹也是才听他们说,理发的李老大支棱着两只耳朵听,唯恐漏掉一句。李花听不下去了,她抱着燕妮去找枝叶。
白雪莹莹的村子里,阳光一露脸,瓦上,河滩,道路上的雪都融去些,黑白相错,似一只只的花狗。李花等不来男人回家,一早一晚地抱着燕妮,看别人家热火朝天地杀猪宰羊、糊顶棚备年事,她只早早晚晚地抱孩子。时有汽车响,她出来张望,可都不是丈夫的车。
枝叶家门前,有卖冰糖葫芦的。燕妮展手,小小的身子就往那人推着的自行车前伸。李花给女儿买了一串,小明从门里出来了。李花问:“明明,你妈回来了吗?”
“回来了,你去吧,程静阿姨也在。”小明朝屋里大喊,“妈,李花阿姨来了!”
枝叶和程静都出来了。程静要去抱燕妮,枝叶赶过去,把李花手里的孩子抱过来了,给程静说:“我来,你月份大了,别让肚皮压着。”
李花和枝叶、程静在一起,她愉快得像鱼,能舒坦地游。一坐下就把脖子上的围巾抹了,把穿着的黑呢子衣服也脱了,剩里面一件圆领绣花的白底羊毛衫,加一件红色上装。
程静急了:“二姐,别脱衣服,这是冬天,不是减衣服的时候。”
“她把我累得浑身发热,不觉冷。”
“快过年了,可别感冒了,别人吃肉,你喝药。”枝叶把脱下来的衣服仍给她披上,拉她坐在火炉边。
“你这红衣服好漂亮,哪儿买的?”程静细细端详。
李花说:“大牛回家时买的。”
“我说呢,南河县城的服装门市部就那几十家,我就没看到有这式样的。”程静翻起衣襟触摸质地,“挺不错的,借我穿穿!”
李花就要脱给她。程静说:“二姐,就开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程静给李花冲了一杯蜂蜜水,她两口就喝下去一大半。枝叶调侃着问:“你爬山去了吧!”
李花舒心地说:“你家的蜜水甜!”
枝叶说:“程静好久没见你这二姐了,她拿我东西领你人情呢!蜜放得多。”
李花还要:“再来一杯,”她又喝干杯里的水,才解了渴,“大牛回来了,羊就让他去放,这段时间你们忙。”
“有艳玲她爷哩。”
“老人腿脚不便,又是这么厚的雪,就让他去,闲也是闲着。东奎哪去了?”
“一早就和艳玲进沟了。”
三个人热热烈烈地说了半天的话,李花想起心里拿不定的事要问枝叶。
“早上起来,窗台上放一盒子,不知是谁的?”
枝叶问是什么盒,李花说是装着衣服的。
“你打开看了没有?”
“我不敢打开,还在窗台上放着。”
枝叶心里一沉,昨晚她和李东奎坐李花男人的车回来的。看来,杨绑柱昨夜并没回家,李花还啥都不知道。她知道那盒子一定是杨绑柱放的,可她不好向李花说明白。她本想去找李花,谁知她先来了。听得这个情况,她思索着不能让她可怜的妹子伤心,也就不提昨夜乘车的事。“既放在窗台上了,定是给你的。”
“谁放的呢?”
“别担心,有人送东西还不好吗?”她勉强乐着说。她想不出一个办法,来联合程静,帮李花去对付那呼风唤雨的人。
“我刚听说陆秀英回来了!”
“谁说的?”程静问。
“燕芹。”
“是真的还是假的?”枝叶怀疑着。不过,她好像一下子联系到昨晚那着急的人依着车团团转的真相。小明爸活着时,曾给她说过杨绑柱和陆秀英的花花草草。
昨晚,李花没见着杨绑柱,这是不是就和陆秀英回来有关?
一日午间,屋里的枝叶陪着儿子小明做作业。孩子说他妈穿上红衣服真漂亮,像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海霞。他又问妈妈,经常去外爷外婆家,那婆婆和爷爷的家在哪里呀?
枝叶犹豫了一阵,给小明说,他们去世了……“等长大了,我会全部告诉你爸爸的身世的。”小明点点头。可孩子的另一句话,让新婚的枝叶猛雷轰顶,五内俱焚。
“妈妈,来过我们家的那人说,爸爸是你和艳玲的爸合谋害死的。舅舅把他赶走了,外婆还骂舅舅。”
这是东奎领着小明去请枝叶的爸妈参加他们婚礼时发生的事。枝叶的爸同意女儿的选择,枝叶的妈对李东奎头都没抬,就一句“随你们,我管不了”。还是冯平和媳妇招呼东奎和小明吃的中午饭。
刘文藻已成老婆子家的常客,眉来眼去已是偷偷摸摸的戏。他见到李东奎,像失败的将军硬撑了损兵折将的面子,和他心不在焉地寒暄了两句。他要结婚的消息,刘文藻是不乐意听到的。做糖不甜做醋酸的本事是他与生俱来的,他要在年幼的心里播种自己仇恨的种子,添油加醋着织造了一些过程。就把小明叫在无人处,给孩子二十元钱,好让小明终生牢记他告知的惊天秘密。
个性刚烈的冯平对这个没正经的男人讨厌已久,可他的妈妈把他当亲戚,也就忍气吞声地应付。听着刘文藻给小明说那样的话,他禁不住挥起拳头,叫刚进门的父亲拦阻,刘文藻才老鼠似的溜了。
枝叶一生都不能选择的是母亲。
刚中午,李东奎就被祁波全、齐远兴、赵华一帮人叫去喝酒了,中途他偷偷溜回来。枝叶眼角上有湿迹,他问怎么了?枝叶说手上的辣子沾在眼睛里了,她把那只圆圆的手镯放进枕头下面;他,菊红,都令她难过,还有李花。东奎就用热水蘸了毛巾,把枝叶的十个手指一个个挨着擦了,重烫了毛巾,试着温和了,就盖在她脸上。枝叶的眼眶里没了忧伤,是风雨过后的一带山岚。
电话响了,是张垄打来的,通知晚上开会,党员和村干部参加。
会议记录是枝叶做的。
会上通报了乡政府对柳浪村的处理决定,因学校被大火烧毁,乡级全年安全责任书被县上考核为零分,一票否决。计划生育因燕芹私自摘取节育环,一票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