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太阳,也就没有了热闹,阴天的那些日子,奶奶只好孤寂地待在家里,寒冷将奶奶冻成了一块干姜,没有火气在脉管里拱,感觉寒冷将整个屋子都冻住了。
每逢这时,奶奶便自言自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关于太阳的储藏问题,太阳是否像水一样呢,可以灌进瓶子里藏起来?显然,太阳是无法储存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奶奶只好在太阳出来时,尽量多地待在太阳底下晒,将太阳藏进身体、血管和心里。再就是每天晒一次被子,家里的被子统统拿出来,向着太阳铺开,被子果然可以储藏太阳,它调皮地吸收着太阳的光和热,被子里的棉絮渐渐膨胀起来,晚上睡在这样的被窝里,暖暖的,犹如晒着太阳一样,有一股太阳的味道。然而奶奶最终被太阳晒老了,当那天放学之后我回奶奶家时,家人已经在为奶奶准备后事了。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哭,我换上丧服,跪在那儿静静地望着面目慈祥的奶奶。四周点着蜡烛,烛光闪烁着,如太阳的眼睛。我想,奶奶一定是跑到太阳边上散步去了。
转眼间父亲也到了热爱晒太阳的年纪。父亲因为中风,一条腿不听使唤了。父亲只好拉着家里的背椅一步一挪地来到土墙边。这样倒好,背椅在走路时是父亲的拐杖,晒太阳时,是父亲的坐椅。父亲走起路来很艰难,几乎是用椅子和一只脚“爬”
过去的。太阳和土墙是父亲心中的两个主要意象,占据他心头的,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灿烂的太阳。
每天晨起,太阳初升,父亲一次次往太阳的土墙下走去,体味着疾病的折磨、村庄的美丽、太阳的伟大、生命的渺小。他一定在太阳下思考到了某种生命的意义。
他面对太阳是微笑着的,是太阳让父亲的注意力从死亡移开,从而超越了对死亡的威胁。
依然是平时的阳光,父亲的脸有些苍白,他闭着眼睛,沉入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平凡的父亲一生坎坷,他的人生路就像村外的那条田间小道,曲曲折折,凸凹不平,但路的终点却是一片美丽的庄稼。庄稼是庄稼人的庄稼,有冬小麦,田埂上是稀落的菠菜,土地温热而湿润。这一切都在太阳的普照之下,暂时陷入了梦乡。
父亲没有注意,一只麻雀落在了父亲的脚边。这是父亲记忆中的一只麻雀吗?
它此时之于父亲,不过是一个一起晒太阳的伙伴而已。这样的背景下,村庄神秘而寂静。
太阳晒着,太阳使劲地晒着。太阳照在我们的村庄,让人老了一批又一批。父亲歪躺在椅子上,也被太阳晒老了。父亲的衣服上有太阳的味道,头发长长的,也是太阳的味道,父亲的皱纹密密麻麻,太阳肯定也是钻进去了。父亲就这样拥抱着太阳老去了。
五叔退休后也回到了村庄。这时,我已经离开老家十多年了,关于五叔的情况多是大哥告诉我的。当我听到五叔回到村庄时,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感动。看来,我们这家人不管走多远,最终的落脚地总是村庄。
五叔回到村庄后买了一只羊放养着。其实,对于五叔而言,羊仅是一个符号而已,它证明着五叔的存在,反映了五叔晚年生活的美好。那只羊跟在五叔的身后,太阳将一人一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五叔最终走向的是太阳,羊跟着他,也来到土墙的太阳下。这羊是一只白色的公羊,头上有两只月亮一样的角。五叔晒太阳的时候,羊也卧在那儿,像一个智者一样,反刍着胃里的思想,眼睛静静地望着空洞的时间。
羊与五叔之间肯定建立了某种信任。五叔的羊是没有缰绳的,而羊并不乱跑,偶尔找不到五叔时,羊自己会回到家里,静静地卧在家里等五叔回来。当然,羊的眼里这时会划过一丝疑惑,但随即便消失了。羊看见五叔会高兴地叫两声,算是与五叔打一下招呼,也算是向五叔报一声到。
五叔早上晒一会儿太阳,中午时便领着羊上山了。冬天的山上只有一些干草裸露在北风里,沐浴着阳光的洗礼。整个山因而显得很空旷。羊随便吃着什么,五叔则躺在柔软的枯草上,伸直了身体,享受太阳的抚摸。五叔晒太阳的方式的确与众不同,他将全身的每个毛孔都照顾到了,太阳因而也格外卖力,不久五叔的身上便暖烘烘的。这时,他便闭上眼睛睡一会儿,让太阳将全身晒饱。太阳将落山时,五叔站起身,又领着羊下山去了。
不经意间,几年过去了,太阳将五叔晒得老得不成样子了。原来黑黑的头发变白了,红润的脸变成了一片秋叶,似乎被太阳吸干了汁液一样苍老。眼睛也不济事了,望人只能望出个大概,这说明五叔老了。
一个冬天,五叔真的老去了。那只没有缰绳的羊哀叫一声,然后永远消失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头羊竟然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羊的背景是一片白花花的太阳。
这样奇怪的事在我的家乡经常发生。邻居五大爷今天还乐呵呵地晒太阳,第二天便静静地去了。土墙边蹲坐着晒太阳的一排老人,每年都会少几个。来年的冬天,又有新的老人加入进去,土墙边依然呈现出一种热闹。
有一年回家,路过土墙,我也去那儿晒了一会儿太阳,这儿的太阳真的是暖和,在这古老的时光中,有一种感觉飘然入心,美丽而感伤。如丝一般的阳光里,依次走来我的奶奶、父亲、五叔及其他的邻家老人,阳光下的脸、微笑、语言和服饰是那样清晰,这使我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暖意,加深着我们对人生的理解和认知。现在,每当我回家路过土墙时,心里便湿湿的,我知道,更湿的还有我的眼睛。我真的很担心,下一个被晒老的会是谁。
路人,本名满长杰,在《人民日报》、《小说月报》、《华夏散文》、《百花园》、《滇池》等期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若干,着有本土长篇小说《绝色》及长篇散文《水梦山魂》、《古意临安》;主编《文学的舞者》、《文化红河·哈尼梯田卷》等丛书。
父亲的烟杆
郑能新
父亲拥有一杆如尺的旱烟杆,铜头子,玉石嘴。烟杆子是指头粗细的水竹子做成的,圆溜溜的,泛着紫红紫红的色泽,光可鉴人。
母亲后来跟我说,她嫁到郑家,这是唯一的家产。母亲还说:“那是郑家的传家宝哩!”
是的,这烟杆传到父亲手上已是第三代了。父亲视它如同家珍。每每悠悠然抽罢了一杆,就用一块柔软而有些油腻的布儿轻轻擦拭一番。父亲处理烟灰也不像别人那样,对准硬物蛮磕,而是掏出随身携带的挖勺,慢条斯理地掏。那样子,就像一个艺术家在料理一件艺术品哩!
父亲吸烟的姿势很优雅,左脚跷起压住右脚,左手曲起托着烟杆,右拐子支在左腿上,目光慈祥地注视着远方,轻轻吸入一口,经肚内循环然后从鼻孔喷出,不紧不慢。犹如行云流水……在地坪河里,羡慕父亲烟杆的人,比羡慕他儿子的人还要多。十三叔曾以五块大洋为代价,想换下这个“宝物”。父亲却说:破“四旧”那会儿,他提着篮子收“银器”,大洋、手镯子、项圈满满一篮子,白花花地耀人眼目,他都不曾动过心哩。四爹仗着长辈的份子,拿出一个铝嘴的烟杆子和一个墨黑墨黑的烟斗跟父亲周旋,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有夺走父亲之爱。
吸过父亲那烟杆的人都说,不管烟叶质量如何,只要从那烟杆里过过身,味道就大不一样哩!
如是,父亲握着那根烟杆就像是握着一轮太阳。
父亲晚年得子,五十岁才结了我这个“秋葫芦”。父亲前半辈子在金戈铁马中闯荡,九死一生后才幡然猛醒地跑回家里草草成了个家。
地坪河里的人羡慕得要死,说父亲一人两件宝。父亲也说:“祖传的烟杆晚到父父父父父父的崽,给个金伢子也不卖。”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无半点可吃的东西下锅,母亲就望定父亲那杆如尺的烟杆出神。
队上的保管垂涎欲滴,他说他要以100斤红芋换它。保管家不缺吃,保管家不缺钱,保管家就缺父亲手中这根烟杆。
“换了吧,能填半个月的肚子哩。”母亲说。
父亲好久没有出声。临末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噗”地喷将出来。烟窝子也不再掏了,拿到门槛上“咚咚”地磕,倒出一窝子烟灰,然后把烟杆往背后一插,扛着锄头上山了。
父亲的锄头就是“眼睛”,能在山上找到吃的。他挖出葛根,一捶一漂就变成白花花的粉。虽难以下口但毕竟保住了几条性命。光阴似箭,转眼我就初中毕业了。
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跑到队上正在挣那不值钱的工分的父亲和母亲那里及时报告了这一喜讯。可是,母亲并不为这个全村唯一的高中生高兴,相反脸色沉沉地显不出一丝快活来。我知道家里已欠下队里“缺粮款”
一百多元了。那时候,一百多元就是两个劳力一年的收入啊!
晚上,母亲还在长吁短叹,我睡在床上听她跟父亲商量:“让伢子学裁缝去吧,这年头有门子手艺比读书强。”
父亲默不作声,烟窝子吸得“叭叭”响。我这是第二次听他这么吸烟了。他平时吸烟是很斯文的,轻轻吸入,慢慢吐出……“你倒是说话呀。”母亲说,“读来就是十几元哩,手伸惯了现在哪儿也借不到。”
“咚咚咚”。父亲有生以来第二次敲烟头子了。烟头子打在门框上,发出空旷而悲凉的声响。
“让伢儿读,我把这烟杆子让了”。父亲的这句话,像是憋足了劲才说出来的。
“几十年了,你都舍不得。”母亲说。
“卖吧,能换伢儿的学费就行。”父亲说。
第二天母亲就带着父亲的那根烟杆走进了保管家里,出来时,手上攥了十五元钱的一把毛票子。
打那后,父亲再也没有那个优雅的吸烟姿势了,他总是找来一摞废旧的报纸,撕下一块,卷成一个喇叭筒子叼在嘴里,有时候那烟呛得他直咳嗽。咳得腰弯成了一把弓。吸几十年的烟,还被烟呛着,父亲一下子老了。
转眼又是二十多年。我如今人模人样地混了个作家头衔,不光日子过得舒坦了,而且能写文章换取大把大把的稿费。现在,再也不像父亲当年那样为几十元钱发愁了。那天,我用了三篇文章的稿费,几十倍于父亲出卖烟杆的价钱,好说歹说地从当年保管家的后代手中换回了父亲的烟杆。烟杆依旧,还是铜头子,玉石嘴,指头粗细的水竹杆子,圆溜溜的,紫红紫红的色泽,光可鉴人。
可是,烟杆的主人却不在人世了。
那天,是父亲的祭日,我装好一窝烟点燃,把它轻轻地放在了父亲的坟头……郑能新,笔名海滨,湖北英山人,1963年6月出生,大学学历。
系湖北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为湖北省政府专家津贴获得者。2008年获“湖北省十佳文艺青年”称号。
曾任英山县文化馆馆长、黄冈市群众艺术馆馆长,现为黄冈市文联副主席,黄冈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黄冈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副研究员,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2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