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鱼趣
久离故乡,最难忘的是那小河。清清爽爽、丁丁冬冬的一条条溪流从村南的山山岭岭中溢出,汇聚在一起,映着葱茏的山野款款地流过村东,逶迤向山外。多少次这清澈的小河水哗哗地流入我的梦境,多少次梦境中又被这哗啦啦的小河水惊醒。
故乡的小河,滋润着我的儿时岁月,如一根根铮铮动听的琴弦,弹奏出一首首欢乐的歌谣。
河中有鱼,但因水凉澄碧,只少许几种,皆名不见经传。繁殖较快,数量较多的一种是柳根儿。此鱼黄褐色的脊背,雪白的肚皮,成群结队地游于水流平缓处,偶见嬉戏,水中便泛起一片耀眼的银白。还有一种是老头鱼,头大、身短、尾小、通体黑色、行动迟缓,有时用手即可捉住。另有一种花泥鳅,身长黄花纹,煞是好看。小河里的鱼大都一柞来长,要说大一点儿的,便是细鳞鱼了。此鱼极珍贵,说其珍贵,一是个大,成鱼可达尺把长,这在小河中堪称鱼王;二是生长期极慢,一般要长十几年,并且数量极少,积我在故乡十几年的捉鱼史,才仅仅捉住过两次。《辞海》里对细鳞鱼注释为:鱼纲、鲑科、体延长、侧扁、长可达0.8米,背紫黑色。产于我国东北及西伯利亚,肉肥,卵名贵。现今的酒店里这鱼也算是一道大菜,然而无论形状或口味,我均有这细鳞非那细鳞的感觉。故乡小河中的细鳞鱼,不仅个小、鳞亮,并且在鱼腹两侧尚有几道规则的五彩斑斓的条纹,十分美丽。此鱼极具活力,尺把长的一条竟能噼噼啪啪地搅起很高的水花。
小河里的鱼,皆肉质白嫩、少刺且肉中带油,或炖汤或生炒,撤点儿盐即可,味道却是极其鲜美的。离开故乡后,大大小小的宴会赴过多少次,所吃的鱼却无一能与故乡的相比。山外的鱼,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丝淡淡的土腥,令人反胃。而海里的鱼,咸腥的又太过刺激。唯那条清冽的小河里的鱼,与其说腥,不如说是鲜,那种鲜美的味道不亲自尝过的人是很难想象的。
每年春天,当小河的桃花水涨过后,小草拱出了地皮,山上的李子树开花时,在深水湾中呆了一冬的鱼儿要逆流而上交尾产卵,捉鱼的最佳季节便到了。在水湾上游一侧河边,用河卵石和粗沙垒一”八“字形的石坝——我们叫它坞口。一股呈网状波纹的细细水流便从八字的口处直通深水湾,在”八“字口处置一小嘴坞子,夜间熏风起时,水湾中的鱼儿嫌主河道的水流太急,便成群结队地顺这股细小的水流钻人坞子中。
不用说你也能知道这坞子是一种捕鱼的工具。在故乡,坞子有大嘴和小嘴之分,大嘴坞子用柳条编成,形状如一个半米多高的景泰蓝花瓶,是口朝上迎着水流放置,垒成的坞口(石坝)是倒”八“字形,因水流有一个落差,鱼进入后很难跃出。而小嘴坞子是顺着水流放置,制作比较麻烦,要用柳条和细麻线编扎而成,内用柳条编一个带花边的使鱼能进不能出的如喇叭样的倒须。一个新编扎的小嘴坞子,其精细做工不亚于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所以,儿时的手艺,一直使我引以为豪。
当夕阳衔山时,三五个要好的伙伴相约,扛一铁锹,各挑三四个坞子,顺着那条清凌凌的小河一路走去,在早已砌好的坞口处下好各自的坞子,已是夜幕降临。远远地遥望村庄,那方的袅袅炊烟与山岚雾霭相融,化作一层淡淡的白色的纱幕,轻轻地罩在山村上空,飘荡着,鼓动着,空气中弥漫着山花的香味,小河的水闪着亮亮的光,淙淙哗哗地流淌,河边的小路上,几个少年荷锹晚归。浓浓的夜色中,我们很少说话,都各自憧憬着晨光中那水花闪动、收获颇丰的一刻。
蝲蛄待盛夏来临,闲时便抓蝲蛄。前几年,初食龙虾时,我先是惊叹于龙虾的昂贵,待见之形,不禁脱口道:“这不就是大蝲蛄吗?”服务小姐猩红的唇一撇,笑我寡闻。是的,北部湾产的珍品,怎成蝲蛄?然而我生性固执,坚持认为既然有丑小鸭长着长着就成了白天鹅的童话,也一定应有蝲蛄长着长着就成为龙虾的故事。待食之,只觉凉凉的、滑滑的,再无他味,便顿觉猩红的唇有点故弄玄虚。
后来又食一种小龙虾,说产自江中,我称之为中蝲蛄,口味更远不及。故乡小河中的蝲蛄,大多长两寸,通常有两种吃法,一是用小石磨磨成蝲蛄汁,纱布过滤后,蒸成蝲蛄豆腐,其味鲜美无比,但因制作麻烦,人们很少得空做。再是把蝲蛄剁碎,拌韭菜末、盐末,再加少许白面,白面当时也很金贵,煎成蝲蛄饼,其味更是入口难忘。其实小河中的蝲蛄并非名不见经传,它也曾为长白山文化增添过一道亮丽。传说中,专门为进山采药挖参人提供帮助的山神老把头,在走麻达山(迷失方向)临饿死前,吃的唯一东西就是蝲蛄;现在长自山腹地的山神老把头坟处,仍有自题诗为证:“家住莱阳本姓孙,翻山越岭来挖参;三天吃了个蝲蛄,你说伤心不伤心?”夏日缺水,几天不下雨,小河的腰身就瘦了许多,于是在浅浅的溪流中便可以抓蝲蛄。每块有缝隙的石头下,均是蝲蛄的藏身之处。轻轻地翻开一块石头,一只大蝲蛄正偎在细细的金色河沙中,神态极安详。此时你只需用手一按即可抓获,若不慎惊扰了它,它便尾巴一伸跃上水面,倒退着啪啪的用尾巴拍着水面跑上一段距离。而这时你再抓它,就要看准了非常迅速地出手,先捏住它的两个大钳子,不然手准被它夹出血来,而迅速出手这一招,也如金庸笔下的人物练武,非一日之功。
倘若嫌一个个地抓太慢,还可用网去网。到村里的供销社,向人家哀求一块用麻织的棉花包,穿上两根木棍,下缘绑上几块旧牛蹄铁掌当铅坠,一个小抬网便做成了。来到小河,一人拿网,一人用镐头在上游翻石头,蝲蛄们受到惊吓便纷纷撞到网里。这时的关键是掌握起网的时机,早了蝲蛄没全进网,晚了进网的又逃出,儿时的我曾在这方面狠下过一阵工夫,最终摸索出在浑水将变清的一刹那迅速起网,是最佳时机,所以小伙伴中只要是我起网,必保每网的收获都是喜人的。
蛤蟆想起故乡的小河,最难忘的是当时抓蛤蟆了。蛤蟆又称田鸡或林蛙,小河中的蛤蟆应是最纯正的中国林蛙了。
当冰雪消融,小河正涨桃花水时,伙伴们便三三两两地顺小河各自选好了下大嘴坞子的地方。用石头和苞米秸砌好倒”八“字型的坞口,如果两个人都看好了同一地方,就按先后顺序,先来的人在河边处扔几块石头,后来的就知道今年春天这里叫人先占下了,只好到别处。如果两个人同时看好一个地方,就先协商,不行就石头剪子布,输的走了。选坞口也有讲究,上游不远处有深水湾子,湾子中有倒木、淤柴、大石头者当为上乘。砌坞口,有经验的人尽量少用石头,多用苞米秸,因为蛤蟆是漂在水面上走的,所以关键要拦住水面。尽管这样,因水太大,伙伴们大多只拦河的一小部分,并将倒”八“字的一撇尽量向河中延伸。我生性喜水,总是先钉几根木桩,然后挂上一捆捆的玉米秸,把整个河道全部拦上,看湍急的水从坞口处流下,听有点惊心动魄的轰鸣声,我颇感刺激。有了拦全河的坞口,必然要有特大号的坞子,于是我便用几捆柳条编几个差不多和我一样高的大坞子,连拖带拉地才弄到河沿。为等蛤蟆出河的那一刻,就天天盼着下雨,有时,暖风吹来了,天也沉下脸,经过一番搏斗将坞子下到河中,可很快就又春寒料峭,月朗星稀,第二天还得扫兴地把坞子在冰水中拽出。
春天的第一场雨终于被我们盼来了。天刚麻麻黑,暗暗的天幕上就飘忽下细细的雨丝,南风轻拂,吹面不寒。下好坞子后,草草地扒拉口饭,在极度兴奋中背上一背筐松树明子,提一只明罩子,就直奔小河。这明罩子用钢铁丝编成网兜状,把松树明子放人,呼啦啦地引燃,一团火很快就呼呼地燃旺,如同挑一盏火灯笼。后来,在银幕上看到座山雕威虎厅中吊着的一团团火球,我还颇有亲切感。
此时的小河两岸,火光星星点点,一字排开,在岸边飘忽着,映红了翻着浪花的河水,水中蛤蟆趴在水面上,随水飘荡,当飘到水流平缓处的岸边,便就势爬上岸来,落人了徘徊在河边拣蛤蟆人的口袋里。我这时只在下坞子处来回巡视,边拣爬上岸来的蛤蟆,边过半个小时起一遍河中的坞子。当在水的轰鸣中把坞子吃力地拖到岸上,看到其中几十只或者百只欢蹦乱跳的蛤蟆,那种喜悦的心情是极少能体会到的。有时坞中还有一两个大癞蛤蟆,便咬着牙闭了眼去摸,待有麻麻瘌瘌的手感时,摸出扔掉,剩下的悉数倒入口袋。
沉浸在这不可多得的情趣中,会使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夜深了,河边的火团不见了,背筐里的松树明子不多了,半口袋蛤蟆也沉甸甸的有些背不动,于是就将最后几块明子投入明罩,挑一团旺旺的火,在空中使劲地摇上几圈,向伙伴们发出信号,回家一夜春雨,小河中的蛤蟆便全部出尽,大部分没被捕获的跳入岸上的死水泡子中。这时,我们便不再打扰它们,任由它们呱呱地唱着欢乐的歌生儿育女,然后又呼朋引伴,灵巧地跃入山林间栖息。与之再见,只好待霜染红叶时。
仍然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夜凉雨,蛤蟆们又静悄悄地从山林间跳人了小河,在石缝、倒木洞、深水湾中潜藏起来,准备过冬。有一些蛤蟆也会在深水湾的沙滩上偎一小坑;晒晒太阳,偎圆坑的是母,偎扁坑的是公,这时,可做两股带倒须的小铁叉,瞅准一个个小坑扎下去,一扎一个准。当然,我们扎的都是圆坑,因为和春天不同,春天的蛤蟆一冬天不吃东西,十分干净,能为贫寒的山里人餐桌上添一道美味,而秋天的山里人认为蛤蟆吃了一夏天虫子不干净,是不吃它的,主要抓母蛤蟆扒油。右手拿一枚钢针,左手握住蛤蟆,食指轻压蛤蟆头,其背处便有一不太明显的小沟,从此处下针,正扎心脏,蛤蟆立时四腿蹬直,之后串成一串,其实蛤蟆并未死透,两只前爪过一会儿便在肚子上挠一下,把蛤蟆油渐渐聚到下腹处,直至风干。当时我颇觉自己太过残忍,每次下手时都有些抖,然而,这蛤蟆油却是山里老人们冬天的绝佳补品,另外,若不取油,每个干蛤蟆尚可到村供销社换一个7分钱的算草本。
再梦故乡河何时能回故乡,在那清凌凌的小河中重温儿时的欢乐呢?这想法在我离开故乡的十几年中一直萦绕心头,且愈来愈强烈。
秋天,我终于成行,想到十几年来的夙愿将实现,我不禁喜悦得泪涌双眼。然而,当我终于站到小河面前时却愕然了。小河边树木皆无,就连儿时总喜欢爬的那棵大水曲柳树也不见了踪影,河岸被水冲刷得龇牙咧嘴,河道是一片白花花的乱石,那条终年不断流的清凌凌的小河,已瘦得细若游丝,如挂在大山腮上的一线眼泪。
惊问儿时伙伴们,答日:山上没大树了,夏天洪水,秋天断流。
那小河中的鱼呢?蝲蛄呢鱼?蜊蛄?前几年有人弄来了鱼塘精,从源头撒下,一药几十里,大小鱼无一幸免,药鱼人别的不拣,背起了大大小小几十条细鳞鱼,经过几回合,就绝迹了。
那蛤蟆呢蛤蟆?现在蛤蟆值钱,春天出河时,人们在河两岸立起一米多高的塑料布长龙。秋天人河时再来一遍,侥幸逃过活下来的,再用磁电机电一遍,手一摇,蛤蟆便在水面上躺了一层,几年下来,也早没有了。
我的心狠狠地生起悲哀来,我知道,我并非绿色组织成员,更不想在这里疾呼环境保护。我只为小河感到深深地痛,难道人的贪欲竟能张开如此这般血盆大口吗?非但没有与我梦中的小河共生共荣,却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吞掉或即将吞掉好几个物种。把她摧残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假如说十几年前面对着蛤蟆,我鞭笞过自己的残忍算是尚有良知的话,那么今天,极度的贪欲是否已把人们的灵魂膨胀得彻底地麻木了呢站在小河边,我无语凝噎。
我知道,我该向小河告别了。
别了,我的小河,别了,小河中我欢快的鱼儿们,憨态的蜊蛄们,精灵般的蛤蟆们。
在像我这样年纪人的心中,除了有对儿时故乡梦的无限眷恋外,恐怕剩下的就是对梦被无情撕碎后的强烈的自责。
欢快的鱼儿、憨态的蜊蛄、精灵般的蛤蟆装饰了我们儿时的梦,故乡因为它们的存在而美丽,童年因为它们的参与而留恋,当我们随着工业社会发展慢慢变成生活机械的公民时,故乡、故乡的生灵充满悲剧的牺牲中为我们留下最后一丝价值。当我们看着它们远去时,我们知道失去的将是整个梦。
我们无可推卸责任,我们亲眼看着故乡远去的背影,亲耳听到儿时这些小伙伴的凄惨的离别声,亲身参与到对我们的梦的残酷掠夺中。当我们回过头想要回忆些什么、找住些什么时,一切早已成覆水。有人说过,当人们失去了梦想,世界还将剩下什么。所以。如果你深爱着你的家乡,如果你相信自己的力量,请保护你故乡,保护你的梦。飘蓬一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是会说蒙古话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字句,发音却很标准,也很流利。
据说,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学会一个字,她就给我吃一颗花生米。
据说,我那个时候,很热衷于这种游戏,整天缠在外婆身边,说一个字,就要一颗花生米。家里有客人来时,我就会笑眯眯地站出来,唱几首蒙古歌给远离家乡的叔叔伯伯听。而那些客人们听了以后,常会把我搂进他们怀里,一面笑着夸我一面流眼泪了。
可是,长大了以后的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每次有同乡的聚会时,白发的叔叔伯伯们在一起仍然喜欢用蒙古话来交谈,站在他们身边,我只能听出,一些模糊而又亲切的音节,只能听出,一种模糊而又遥远的乡愁。
而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重回,多么希望,我仍然是那个四五岁的幼儿,笑眯眯地站在他们面前。用细细的童音,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蒙古歌谣来。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二当然有些事情仍然会留些印象,有些故事听了以后也从没忘记。
童年时最爱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种种,尤其喜欢听他说参加赛马的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