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朵从语言学校出来,远远地看见学校的大巴正在缓缓启动,她将包斜背在身上,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边跑边大声喊:“王师傅,等等我!”
车子本已开出去几米,司机看见她特意为她倒车。安小朵跳上车,气喘吁吁地朝老王道谢,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上都是在语言学校任职的老师,她扫了一眼,认出几个熟面孔,冲他们笑了笑。
“小朵,你爸爸身体好些了吗?”坐在后面的吴柏欣是教日语班的,跟她一个办公室,平常改作业间隙也会跟她拉点家常。
“好多了,昨天刚出院。”
回应了一句,安小朵摘下脖子上的围巾,从包的侧袋里翻出耳机戴上听BBC新闻。她在语言学校开了两个培训班,教授法语和英语,每天利用上下课的这段路上时间,她都会听些新闻便于教学用。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车流络绎不绝。
安小朵转头,看了眼窗外。路边的树枝桠光秃秃的,树叶都掉光了。现在已经是一月底,转眼她来郦洲快三个月了。
想到这里,她明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值得欣慰的是,日子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艰难,而她比自己想象的来得坚强。
在唐夫人的安排下,父亲被转到郦洲这边的医院,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安小朵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套房,虽然简陋了些,但胜在房租便宜,家电虽然有些老化但总好过没有。
她算是很幸运,来郦洲没几天就在电视上看见语言学校招聘教员的广告,当即整理了份个人简历去面试,结果隔天就接到录用的消息。学校规模不大,老师也不多,她同时教两门外语,学校每天给她排了四堂课,早上两堂,下午两堂,晚上有时要去医院陪父亲,虽然辛苦,日子也过得拮据,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父亲住院是一大笔费用,还有平常的医药费、营养费,以及两个人的生活费,这一笔笔的开销都是省不下来的,她可以省吃俭用,但不能省过头,不然父亲会要求她减少他的医药费和营养费。如果她不肯,他会偷偷不吃,这只会让她更加头痛,不得不在其他方面精打细算。
大巴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有两个人起身下车,她摘了耳机塞进包里,戴上围巾站起来。
“去哪儿?你还没到呢。”吴柏欣问。
“我去附近超市买点东西。”
下了车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超市,她推了一个购物车进去,从包里抓了个小本子出来,里面有累积了半个月的购物清单。
她先去三楼的日用品区,买了一个取暖器。郦洲冬天湿冷,没有暖气,她租的小房间也没有空调,父亲在家都要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才能御寒,可是他行动不便,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两只脚因为血液循环不好,冻得发僵,她打算买一台小点的取暖器放在他脚边。
挑好取暖器她回二楼的食品区,在电梯上低头查看购物单,突然头顶上方传来惊呼声。她转身望去,只见一只堆满饮料的购物车正失控地朝自己冲过来。她迟疑了一秒,伸手抓紧了电梯扶手,车子撞在她身上,停了下来。纵然有所准备,她仍是被这股推力撞得晃了一晃,后腰隐隐作痛。小车的主人跑下来,不住地道歉,他刚才脱手在包里找东西,没想到小车的车轮坏了卡不住槽,就这么滑了下去。
安小朵说:“没事,下次注意点,要是撞到老人跟小孩就麻烦了。”
下了电梯,她推车要走,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明明看见了,怎么不躲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高瘦白,过肩长发,气质清新脱俗,长得像明星高圆圆,只是气色不太好,有几分病容。
安小朵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对方点了点头。
安小朵勾了勾嘴角:“我觉得我应该挡得住。”
对方笑起来:“你是怕撞到你前面的那个孕妇吧,你挺好心的。”
她不是本地口音,安小朵还注意到她就肩上背着一个挎包,两手空空的,既不推车,也不提购物篮,不像是来采购的样子。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二楼的食品区不大,她们索性边聊边逛。她不经意扫到安小朵的购物车里有两块老牌子的硫磺皂,说:“这种肥皂现在很少人买了。”
“我爸爸用惯了,说洗手不涩,味道也还好,不会太香。”
“真巧,以前我妈也喜欢用这种皂洗手,能分我一块吗?我省得再上去。”
“行啊,一会儿到收银台你再拿去。”
她道了声谢,又说:“对了,我还要买罐面霜。”
她像是刚想起来,朝护肤品专柜看了看,却没有走过去。
“没有你要买的牌子吗?”
她点头,说了一个牌子。
“这牌子超市没有设专柜,你去对面商场找找,护肤品柜台都在一楼,很容易找。”
“哦,好。”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最后去收银台付钱,安小朵让她先付,她也不客气,拿了那块硫磺皂,付了钱就走了。
安小朵拎着一个大袋子和取暖器走出超市大门,不由得望了眼对面的商场,正好看见她从正大门走进去。
安小朵回到家,打开小冰箱,一边将袋子里的食物分区放好,一边同身后的人说:“爸爸,我买了排骨和面,晚上熬排骨汤,我会多熬点,用保鲜盒装好给你放冰箱里,你明天中午可以自己煮面条吃。”
“好,朵朵你都忙了一天了,快去歇会儿。”安诤然拄着拐杖,费力地站起来,“那些东西我来弄。”
“爸你快坐下,我都弄好了。”她也顾不上整理了,随便把东西放进去关上冰箱门,然后坐到爸爸的身边。
安诤然笑着指了指小桌子上的水杯示意她喝。
她端起杯子,掀开杯盖,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几朵白菊花和枸杞,其实她不怎么喜欢喝这个,但这是父亲的心意,她什么也没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说:“好喝,就是不够甜,爸爸下次记得多放几粒冰糖。”
“好。”安诤然望着女儿,目光慈爱。
“哦,对了。”安小朵突然想到一个事,拿起一边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机递给他,“爸,这个你拿着,里面放了手机卡了,有我的号码,你有什么事随时打给我。”
“浪费这个钱做什么?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医院,不需要这东西。再说就算我真有什么要紧事找你,我去隔壁孙大姐那借个电话就行……”
“爸爸你就拿着吧,这手机是老款的,两百块钱买的还送卡送话费,我要随时找得到你心里才踏实。”
安诤然听女儿这么一说,只得收下了。
“朵朵,这些年你吃太多苦了,都是爸爸不好。”
“爸爸,你说这个干吗?我有手有脚过得挺好,哪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啊。”
“你跟黎律师……”
“爸爸,我们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我们两个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真心疼我,就乖乖听医生的话,定时吃药,好好养病。”
“好,好,爸爸听你的话,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辛苦……”安诤然絮叨着。
“我知道了。”她伸手探了探父亲怀里的热水袋,已经变凉了,拿去厨房换过热水给他,再将新买的取暖器取出来通上电,放在父亲脚边,然后她卷起袖子淘米,开始准备晚餐。
没多久,有人来敲门。
安小朵擦了擦手去开门,看见孙阿姨站在门口,她既是他们的邻居,又是房东。
“孙阿姨,您有事吗?”
“小朵啊,阿姨临时有事要出去一下,店里就倩倩在,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帮我去看一会儿?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
“行啊,没问题。”
孙阿姨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安小朵回屋里拿了本书,跟安诤然说:“爸爸你先看会儿电视吧,饭已经在煮了,我等下回来炒菜。”
安小朵走进孙阿姨的水果铺,一眼看见王倩坐在小凳子上涂鸦,也不知道在画些什么。
王倩听到动静,抬起头,咧嘴一笑:“小朵,你看,这是我老公。”
安小朵定睛一看,白纸上除了花花绿绿的一团外,什么都看不出来,便笑着说:“很帅啊,像黄晓明。”
王倩满意地点头:“可不是,他真的跟黄晓明很像,我认识他那会儿,《大汉天子》正在热播,我所有朋友都说两个人像极了。”
安小朵索性也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旁边:“倩倩,你想他吗?”
王倩奇怪地看着她:“他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啊,用不着想。”
安小朵无语,翻开手里的书本看起来,王倩见她不说话了,抓着画笔又开始新一轮涂鸦。
水果铺的生意一般,安小朵坐了大半个小时才进来一个街坊,买了几个香蕉。安小朵对照价目表在电子称上称过斤两,收了钱又继续看她的书。孙阿姨比她自己预计的晚了半小时才回来,一进来就说:“小朵,你等急了吧,不好意思,路上碰上个熟人,硬拉着我聊了会儿天。”
“没关系的。”安小朵合起书本站起来。
孙阿姨看了眼王倩,压低了声音问:“她没闹你吧?”
安小朵摇摇头。
“那就好,这两天她又不对劲了,一到晚上嘴里就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里出问题了。”孙阿姨指了指头,“开了一堆药,可我看没什么用,这丫头也是死心眼,自己不肯走出来。”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她只是太爱那个人了。”
孙阿姨长叹了一声:“都是命啊。”
冷空气南下,郦洲的气温一夜间猛降了五度。
安小朵用大围巾将自己半个脸裹住,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实在太冷了,她忍不住在原地跺了跺脚,好不容易把班车盼来,她急忙上去,一坐下被车内混着低劣香水味的暖气熏得直反胃。
熬到进办公室,她满抽屉找话梅吃。
同办公室的刘洋进来,叫了她一声:“安老师。”
她看了他一眼:“刘老师,有事吗?”
“安老师,这周六你有空吗?”
安小朵以为他是要说代课之类的事,学校开设了白天班、夜班和周末班,老师临时有事相互换换班是常有的。
“有空啊,怎么?”
“周六晚上有部电影,听说挺好看的,我想请你去看。”
安小朵为难地看着他,她才来学校不久,这类邀请已经接到过很多次,她都是一概婉拒。但是这个小刘老师跟她一个办公室不说,平日里对她也是相当照顾,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拒绝。上个月安铮然在家突然昏厥,她在办公室接到孙阿姨的电话,顿时急得不行,刘洋在旁边听了个大概,主动说要送她过去,后来又跑上跑下帮她办理父亲的住院手续,陪她待到很晚才走。
刘洋见安小朵迟迟不答复,心里有些忐忑,喏喏地说:“没空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安小朵看了眼他缩在口袋里的手:“不是,我有空,我是在想是什么电影,吴老师说有部港片刚上映,古天乐主演的。”
“对对,就是那部!你想看吗?”
安小朵点头:“好啊,就看那部吧。”
看他欢欣离开的背影,她的嘴角浮起一缕苦笑。她不想伤害别人,可是她的心还能住进去一个人吗?
不管怎样,她既然答应了,就要去赴约。本来刘洋约她在外面吃饭,吃完饭直接去看电影,但是她惦记父亲,便说吃过饭直接在电影院门口碰头。这天晚上她早早煮了稀饭,炒了两个菜,蒸了一条鱼,因为稀饭还很烫,她就先去房里换衣服。
安诤然问她:“跟男孩子约会?”
安小朵一哂:“爸爸你别乱猜,是学校的同事,一起去看场电影而已。”
“这还不是约会?”安诤然笑着说,“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多大了?是郦洲人吗?”
安小朵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听到父亲这么多问题,无奈地说:“大我一两岁吧,就是上回去医院探望你的那个人。爸爸,我们真的还只是同事关系,你别想太多好吧。”
安诤然笑眯眯地点头:“好,爸爸不多想,那个男孩子不错啊,斯斯文文的,待人也很有礼貌,要是合适就处处看。”
安小朵默然。
“朵朵,爸爸知道你放不下黎律师,是爸爸的错……”
“哎呀,爸爸,你又来了,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跟他都过去了,你女儿这么漂亮,还不许多谈几次恋爱啊?”安小朵跑过去挽住安诤然的胳膊,撒娇道,“爸爸,追我的男生不要太多哦,我要是愿意,每天都有不同的男生排队约我吃饭看电影,你不要急着把我嫁出去呀,我要好好挑一挑的。”
“好好好,乖女儿慢慢挑,挑个最好的。”
安小朵咧嘴一笑,拿起外出的衣服去浴室。关上门,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打开水龙头,她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上。
和刘洋约的见面地点是万达影院的售票处,安小朵准时赶到那里,左看右看没找到人,她正低头找刘洋的手机号,想给他打个电话,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
抬头一看,是在超市碰见的女人。她今晚衣着没有那天随意,脸上施了薄薄的淡妆,头发挽了起来,修身的羊绒大衣将她高挑曼妙的身材修饰得越发引人注目。
安小朵大感意外:“是你!”
对方笑着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跟男朋友一起来的?”
“不,跟同事。”安小朵看了看四周,“你自己一个人来?”
“是啊,闲着无聊,就来看场电影。”她晃了晃手里的票,“《泰坦尼克号》。”
安小朵失笑:“这部我十年前就看过了。”
“我也是,今年出IMAX版了,我对其他电影也没兴趣,就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了。你知道吗,十年前我是跟我当时的男朋友一起看的。”
“当时的男朋友?”
“嗯,也是后来的老公。”
原来她结婚了。安小朵正想着,刘洋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对不起,我去买吃的了。”
安小朵见他手里拎着一个肯德基的纸袋,问他:“你还没吃晚饭?”
“吃过了,给你带的,”刘洋有点不好意思,“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肯德基的鸡肉卷。”
身边的美女笑起来:“你真细心。”
刘洋讪讪地看着她:“你是?”
“我姓李。”她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丝毫没有问安小朵名字的意思。
安小朵正在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李小姐抬腕看了看时间,说:“不打扰你们了,我时间到了,先进场。”
“好,再见。”安小朵同她道别。
“她是谁啊?”刘洋好奇。
“我也不算认识她,就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顿了一顿,安小朵岔开话题,“票你买好了吗?”
“买好了,”刘洋看了看手机,“八点的,差不多可以进去了。”
“那走吧。”
安小朵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一部枪战片,她不太爱看这类片子,努力看了半个小时还是没看进去,可是又不好扫刘洋的兴。她想起刘洋买的鸡肉卷,便打开来吃。吃完了她又开始无聊,心说:还不如去看《泰坦尼克号》呢!这电影十年前刚上映的时候,乔柯硬拉着她去电影院看,那时两人都是学生,花几十块钱看场电影还是挺奢侈的。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大屏幕,刘洋跟她一样,也是心不在焉的状态,只不过他是心猿意马,总是在偷看近在咫尺的安小朵。
看完电影出来,安小朵又看到了那位李小姐,她独自站在寒风中等车,手里握着一杯热咖啡,微抬下巴,专注地看着万达商场门口的大幅服饰海报。她身边的人潮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可她周身散发出一种冷清的气场,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安小朵的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她强压住这种感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一眼海报,不由得露出意外的神色,那海报上的人居然是秦筝。
刘洋去把车开过来,他两个月前花了三万块钱从朋友那买了这辆二手QQ,虽然车内空间小了点,但收拾得挺干净,车座前面放着除异味的炭包,后面放着一袋茶叶,后车座上还整齐地搁着两个泰迪熊抱枕。安小朵坐在副驾驶座上,伸手去抓了一个搂在怀里。
刘洋问安小朵:“要捎那位李小姐一程吗?”
安小朵想了下,说:“算了,跟她也不熟悉。”
刘洋便不再说什么。安小朵直到睡觉前,脑子里还不断闪过那张落寞的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一个陌生人这样在意。
或许是前一晚没睡好,安小朵上完早上的课,在办公室直犯困,她不得不跟吴柏欣要了两包速溶咖啡。
“怎么回事?昨晚当周扒皮去了?”吴柏欣打趣她。
“昨夜一直做梦。”
“都做什么梦啊?好梦还是噩梦?”
“醒来就不记得了,不过好像是噩梦。”
“没事,梦里都是反着来的,做噩梦说明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