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会儿要拍人物封面,我之前交代助理去找只纯黑色的猫来一起拍,结果她稀里糊涂地没把我话听进去,给找了只三花的,还瘦巴巴的,我一时半会也没地方找去了,你把米娜给我捎来吧。”
“OK,没问题。”米娜就是那只喜欢蜷在花盆里睡觉的肥猫,褚葵养了四五年了,这次回国特意空运回来。安小朵这几天拿猫零食喂它,跟它关系处得不错。
挂了线,她欢快地跑出去,满院子找米娜的踪迹:“娜娜,快出来,你要当明星了。”
哄米娜进宠物包,她打车直奔中联大厦,一下车就看见有个年轻的男人迎上来,戴着玳瑁镜框,一身格子衬衫加布裤,很有点文艺青年的气质。
“请问是安小姐吗?”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说:“安小姐请跟我来,褚葵让我带你去摄影棚。”
“叫我小朵就好了。”她急忙跟上。
“哦,好。”他顿了一顿,又说,“我叫Ben,是杂志编辑,我跟褚葵很熟的。”
安小朵偏头看了他一眼,正好他的目光投过来,只见对方微微一怔,然后流露出惊艳的神情:“小朵,你长得还挺像我们模特的,尤其是眉眼。”
“哦?”安小朵随口问道,“是谁啊?”
“秦筝啊。”
见安小朵没什么反应,他热心地说起来:“秦筝是新人,年初拿了个模特界的大奖,接了不少广告,不过还没播,难怪你不认识。她本身条件非常好的,外形好,表现力又强,我敢说未来这个圈子绝对有她的一席之地。”
大概是职业病,去摄影棚的这一路他都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安小朵只得礼貌简短地附和一两句,她平常最多关心关心娱乐圈的八卦新闻,对模特这个圈子所知甚少,即使他口中的秦筝是个资深名模,她也不认识。
摄影棚内正在进行紧张的拍前准备。两人进去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褚葵远远地看见她,冲她招招手。
安小朵赶紧小跑过去,将米娜交给她,乖巧得像个小跟班。
有几个盛世光年的老员工认出了安小朵,陆续抽空过来跟她聊了几句,不免问起她当初忽然离开的原因。
因为跟他们不是很熟,安小朵语焉不详地回应:“家里出了点事,没精力顾及工作,只好辞了。”
那时候她跟黎孝安的关系已经很不好,没完没了地吵架、冷战,让她心力交瘁,有一天她去探视父亲回来,一进门,一个抱枕朝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一下子懵了,抬眼,黎孝安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目光阴鸷地盯着她。
“去哪儿了?”
她一声不吭地捡起地上的抱枕,将它放回沙发上。
黎孝安被她的沉默激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过来:“说啊,去哪儿了?”
“去看我爸爸。”她蹙眉,避开他的视线,“放开我,你抓痛我了。”
“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我说过你再去见他就不要进这个门。”
“他是我爸爸。”
“滚。”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你讲点道理好吗?那是我爸爸,我的亲生父亲,就算他有罪,他现在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去看他不过是尽点做女儿的本分。”
黎孝安冷笑了一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他也不过才刚刚相认,有这么深的父女情吗?好好好,你要当孝顺女儿我不拦你,现在就收拾好你的东西,从我屋子里滚出去。”
“你……”她还想说什么。
“滚!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他猛地摔开她,起身上楼去了。
她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地板上,天花板的灯光白花花地投射下来,令她联想起手术室的白光,不寒而栗。
岑阿姨悄悄进来,伸手扶起她:“小朵,小安在气头上,你别当真啊,他不舍得你走的。”
安小朵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哽咽着说:“他是我爸爸,我不能不管他啊……”
只要她一天放不下,她跟黎孝安就不会有未来,最后她还是走了,在房间的飘窗上坐了一夜,天色大亮时听见他外出的声音,她没下去,只是透过玻璃远远地望着他,他似乎有所感应,坐在驾驶座上抬了下头,昨夜停留在他脸上的怒意已经被冷漠取代。
看着他的车开出去,她低声呢喃:“再见。”
是该再见了,继续留下去,只会把曾经所有的美好都消磨光,他们只会变成彻头彻尾的仇人、怨侣。
她深爱这个男人,不愿再折磨他。
当天早上,她提着行李去盛世光年办离职,照程序是不能说走就走的,但她什么都不管了,离开公司直奔动车站,随便买了张车票,两个小时后就离开了梧城。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那件事没发生,也许她现在还窝在盛世光年里当一个小编辑,朝九晚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摄影棚内各忙各的,一派忙碌的景象。她回忆起过往,心情低落,趁没人注意便走了出去。
刚才天气还好好的,现在却稀里哗啦下起雨来。她站在台阶上,正望着雨景出神,冷不丁一辆黑色的轿车闯进她的视线里,她反应过来时,车上的人已经走下来。
当看清来人,她的眼底浮起一丝讶然——黎孝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安小朵直直地望着他——距离两人上次在医院见面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当时她看不见他的样子,只凭着声音在脑海里幻想着两年后他的模样,想象他被两年光阴改造的痕迹。然而她错了,时光对他似乎特别优待,他一如既往英挺潇洒,玉树临风,连脸上的褶子都没有多一条,仿佛这两年饱受相思苦的只是她一个人。
黎孝安没有撑伞,冒着雨快步走上台阶,行色匆匆。他早就看到她了,与她擦肩的一刹那,他顿住了脚步。
安小朵开口:“你……”
“眼睛好了?”黎孝安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好了。”
他略一点头,好像碰见的只是一个交情浅薄的路人,刚才随口一问已经是莫大客气:“那我先走了,还有事。”
目送他走进电梯,安小朵在原地驻足良久。雨渐渐大了起来,有冰凉的雨滴溅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就跟刚才他冷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样的感觉,安小朵觉得冷,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慢慢缩到角落里,后背抵着一大片玻璃,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转过身,颓然地将额头抵在上面,玻璃窗上全是雾气,她伸出一根手指胡乱写。
玻璃上清晰呈现的字,透露了她心里的秘密,她抬手抹去那三个字,直到看不见任何痕迹,如果留在心底的伤也能这样轻轻巧巧地擦拭干净该多好。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明知道应该快刀斩乱麻、杜绝自己所有的妄想,可自己偏偏这样不争气,她忘不了他,都说相见不如怀念,她原来也是这么以为,可是她花了两年的时间,证实了这句话是错的,至少在她身上不成立。明知见面只会令自己难堪难受,可她还是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她都觉得好过从此不见。
想到这里,她心里微酸,如果人生只如初见该多好,她遇上他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爱得如此卑微。
刚才他朝自己走来,像极了当年在火车站相遇的情景。那天正好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被迫辍学,去火车站买票准备回家一趟,接受妈妈的审判。
外面雨一阵紧过一阵,短时间没有收敛的意思。那种天气出租车总是特别紧缺,好不容易来一辆空车就有几个人一窝蜂上去抢,她从售票大厅出来,整个人轻飘飘的,都有点站不住了,既不敢去跟人抢出租车,又不想进去吹冷气,只好缩在一个小角落里眼巴巴等着。
就在她犯愁的时候,一道修长的影子闯入视线,她又惊又喜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黎孝安,你怎么在这里?”
“送一个客户过来。”他走近她,大概是看出她脸色不佳,皱眉问,“今天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雨这么大,正犯愁怎么回去呢。”她岔开话题去,不好意思说实话。为了买票她起了个早,临出门才发现自己来了例假,她向来有经期恐惧症,每月的几天总是特别难熬。
两人聊了几句,她渐渐站不稳,捂着小腹,微微弓着腰,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伸手拉了她一把:“身体不舒服?”
她含糊地说:“没事,老毛病。”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她吓了一跳,就这么点事去什么医院,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她努力站直了一点,强笑说,“真奇怪,我倒霉的时候总遇到你。”
他被逗乐:“幸好你不是说遇到我的时候总倒霉,走吧,我送你一程。”
“太好了,又有免费车搭。”安小朵也不跟他客气。
大雨滂沱,路况相当糟。他的车开到新华北,遇到毫无悬念的大塞车,各式车辆在马路上排起长龙。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不见前面的车挪过位,他开了音乐,对她说:“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他撑着一把大黑伞穿过密集的车流,走进了路边一家大药房。她收回目光,恹恹地把头靠在座位上,大概是乐声太过悠扬,竟起了催眠作用,她听着听着打起瞌睡,直到他回到车厢里才骤然醒过来。
睁开眼,只见他递过来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一次性纸杯,她怔了一怔,闻到一股红糖混合着姜的味道,不由得大感诧异:“买给我的?”
他嗯了一声。
尝了一口,确定是红糖姜茶,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快喝吧,这雨太大了,不定什么时候能到家。”
她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不过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铃声,是他的手机在响。趁他通电话的空隙,她在一旁悄悄打量起他来。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清爽的寸头,浓眉,眼神炯毅,身材高挑,体格精瘦身姿挺拔,这些都是令她心动的外在条件。当然也有不符合的地方,比如他的嘴唇过于单薄,好看归好看,但她记得妈妈说过薄唇的男人比较薄情,妈妈这个经验之谈来自同样有张薄唇的爸爸,她总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她心里想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扶着方向盘的手上,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指节修长、掌心宽厚,仿佛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在看我的手吗?”
他结束了通话,转头望向她。
她像被窥破心思,脸颊微红:“手,真好看。”
他勾了勾嘴角,将左手摊开,掌心朝上,掌面上有一道显眼的疤痕,乍一看颇触目惊心。
她低叫了一声,不禁握住他的手端详,看得出那曾是一道创口很深的伤,生生将掌纹截成了两段。
“怎么弄的?”她问。
“被水果刀弄伤的。”说着,他自己也定睛看了一下,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挺走运的,再多用一分力气,这只手就废了。”
“你不是律师吗?怎么跟黑社会一样?”她顿了顿,忍不住又问,“当时一定很疼吧?”
“不记得了。”
“为什么这疤歪歪扭扭,跟大蜈蚣似的?是缝合的缘故吗?”她像个好奇宝宝。
“是啊,”他叹气,“碰到一个蹩脚医生。”
她同情地看着他。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按了下她的脑袋:“你真可爱,我说什么你都信。”
她瞪大眼睛:“你骗我的啊?”
他笑说:“嗯,骗你的。”
她不由得气结。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褚葵在电话里直囔囔:“你跑哪去了?到处找不到你,快来帮我看着米娜!”
“好,就来。”她整理了下情绪,跑回摄影棚。
褚葵把米娜塞给她,吩咐道:“试过镜了,一会儿就正式拍,你仔细看着它,别让它乱窜。”
“好。”安小朵带着猫在一边等着。
Ben递来一个纸杯,招呼她:“喝点水吧。”
“谢谢。”她腾出一只手去接。
“我帮你抱猫吧。”Ben伸手摸了摸米娜。
安小朵见米娜因为他的动作享受地眯了眯眼,便放心把猫交给他。
“这黑猫真漂亮,毛黑得发亮!”Ben由衷赞道。
“是只大胃猫,顿顿大鱼大肉。”
“难怪这么健硕,等下它可是主角,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秦筝跟猫一起拍的。”
安小朵疑惑地问:“她原来是不肯吗?”
“是啊,好说歹说才同意的,秦筝挺怕猫的,说小时候被猫狠狠挠过。”
安小朵蹙眉,猫本身就是警觉性很高的动物,何况在镜头的刺激下,它对陌生人只会更加警惕,对方若是懂猫还好说,像秦筝这种情况恐怕拍起来不会太顺利。
事实证明她不是多虑,秦筝在镜头前表现得非常僵硬,实在不像Ben夸她的那样,安小朵在一旁看出她很怕趴在她大腿上的米娜,以致于连保持最简单的微笑都十分勉强。
褚葵也看出这一点,拍了几次都达不到要求,只好叫了暂停,开起小会讨论。
在秦筝的授意下,她的经纪人也过去加入讨论。
安小朵摸了摸米娜的脑袋,觉得它真是委屈,其实就刚刚的表现,米娜已经很听话在配合了。
“这猫是你养的?”
秦筝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安小朵抬头看她:“不是,是褚葵的。”
即使有安小朵在,秦筝依然对猫心生畏惧,她站在一米开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像是自言自语:“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加只猫进来。”
安小朵想了想:“猫很有灵性的,有它的画面很容易拍出空灵的美。”
秦筝一怔,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安小朵抱着米娜站着,秦筝是平面模特,本来就高挑,又穿着一双十几公分的高跟鞋,几乎是压了安小朵一个头,可当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交,她们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一点困惑和讶异。
“你是谁?”短暂的沉默之后,秦筝先开了口。
“我是褚葵的朋友。”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这话时交叉着双臂放在胸前,尖下巴微微抬起,是盛气凌人的架势。
安小朵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友善,心里慢慢划过一丝不解,她们之前认识吗?
这时Ben走到两人中间:“你们在聊什么呢?”
秦筝对他视若无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小朵,她戴着白色羽毛般的假睫毛,然而华丽夸张的道具掩饰不住她眼底的挑衅之色。
安小朵感受着对方愈演愈烈的敌意,内心一片茫然,她不明白,自己与这个秦筝不过是初次见面,对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自问也没有机会认识明星。
秦筝忽然说:“把猫给我。”
安小朵感到诧异:“什么?”
“我说把猫给我!”秦筝冷冷地说。
“秦筝你怎么了?你不是很怕猫吗?”Ben被秦筝反常的举动弄糊涂了。
秦筝冷笑了一声,霍然出手抓向她怀里的米娜。
“不要——”
安小朵和Ben齐齐出声,但还是迟了一步,随着秦筝的一声短促尖叫,米娜矫健的身姿已经蹿到一边的架子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倨傲地睥睨着她们。
秦筝右手雪白的手背上赫然出现四道血红抓痕,她看着米娜气得浑身发抖。
安小朵叹了口气,说:“秦小姐,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Ben顾不上说什么,提来一旁刚开封的大桶矿泉水帮秦筝冲洗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