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向前送了罗依几步,但他没有和她多说任何话,只挥了挥手,送给她一个依然带着尴尬的微笑。时隔一年半的初次见面,竟如此狼狈不堪,这是他不曾预料也不愿发生的。
待到他心事复杂的目送罗依离开,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乐宁身上时,却听得乐宁问了一句:“你……不想解释些什么吗?”
风华一怔:“解释……什么?”
乐宁的眉头蹙了蹙,慢慢站起身来,目光从风华身上移到罗依方才离去的后门,随后走上前拍了一下风华的肩膀,笑道:“方才那位,是不是你的妻主啊?很有气质的女子嘛。”
因为对方是他的好友,乐宁尽量把声音里的苦涩降低到最低。
风华闻言,刚清醒一半的脑子还不怎么机灵,他直觉不能像乐宁坦言相告罗依的身份,又不愿欺骗好友,可半醉半醒的头脑还转不过这个弯,只能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蹩脚的谎言:“不是……我……其实和她不熟,只是见过几面。”
见过几面?乐宁方才舒展的眉头复又蹙了起来。风华拿这蹩脚的谎话,蒙骗谁呢?乐宁知道风华的妻主是堂堂王爷,而方才他看罗依也是绫罗绸缎、气度不凡……况且,只几面之缘的人,又如何能轻易将帕子就这么送给风华?手帕乃私情之物,景国女子与男子之间是不会轻易授受手帕的。
乐宁的心里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
他垂下眼睛,盯着风华手中那在月色下泛着柔光的白色丝帕,久久无言,最终只暗叹了一声,随后对风华道:“时辰不早了,咱们把院子收拾一下,快些回去吧。”
若换做平时,敏锐如斯的风华自然能察觉到乐宁的异常。可如今,作为一个把自己灌得七荤八素的醉酒之人,风华反应迟钝的脑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乐宁神色的变化。他只简短的应了一声,将手帕贴身放好,便与乐宁协力收拾起杂乱的后院来。从此刻起,直到回到军奴的营房里,乐宁都没再和风华多说一句话,而风华也只当他是疲倦难言,并没有多想。
月色顺着栅栏窗户投进来,乐宁躺在炕上默默的翻了个身,看到与他间隔两三个人的风华并没有睡。雪夜映着月色,让月光格外皎洁,乐宁能够看到风华趴在那里,捧着手里的丝帕出神……那丝帕洁白如雪,也不知到底是什么面料做成的,比普通的丝绸还要精致,甚至朦胧的泛着白光……连一方手帕都如此稀罕精致,除了王室,乐宁想不出还有谁能拥有此物。
间隔两三个酣睡的军奴,风华也在翻弄、思量着这方柔软、轻盈、泛着柔光的手帕。他眼睛盯着手帕,脑海里却不断重复着罗依的身影。
罗依……这一年多来,她比他们分别时变得漂亮了许多。即便是朦胧夜色,风华也能看出,她昔日单薄瘦弱的娇小身躯多了些婀娜的风韵,她原来焦虑苍白的脸颊也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姿色——这一年多的旅途劳顿,非但没有让她憔悴,反而让她出落得美丽——这便足以能证明,白公子将她照料得很好、保护得很好。
甚至,风华回忆起罗依与白公子的穿着也有些相像呢。她也是一身干净出尘的淡色衣衫,即便是棉袄,也显得那样飘然若仙。想到此处,风华嘴角不禁露出一些温暖的笑意,白公子到底是个仙人,有他在,罗依也好,小远也好,看来都不会受到丝毫苦楚……也许他那漂亮精致的儿子,如今也被白公子打扮得粉雕玉琢、飘然俊逸了吧?
他,的确该好好感谢白公子,如此大恩,绝非言语所能表达。
百里之外,似乎因为父子连心的缘故,小远从梦中睁开眼睛。他盯着月光皎洁的夜色看了好久,方才反应过来,刚刚梦到的爹爹,只是个梦境。梦里的爹爹,还穿着他记忆中那身漂亮的紫蓝色锦衣华服,蹲在德王府的小桥旁边,张开怀抱等着拥抱他,那笑眯眯的面容,有些模糊了,却又倍感真实。不过……小远知道,这的的确确是个梦。
白公子和罗姐姐告诉他,他的主母把他送给了他们,换言之,他的主母已经不要他了。他,再也回不去那小桥流水的德王府,再也见不到主母和姐姐。尽管小远想不通为什么主母要把他送给别人,尽管他也想不通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尽管他永远不可能识破罗依拐走他的谎言,可他现在却依然无比强烈的开始想家。他想他的主母,想他的姐姐,甚至想风吟爹爹。
眼眶有些发热,小远觉得想哭。
恰在此时,一只白狐用脑袋顶开了门,机灵的跳上床,卧在了小远的身边。白狐仿佛知道小远要哭一样,伸出薄而粉红的小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小远的脸蛋,小远被这轻柔的****弄得有些痒,但也很舒服。小远抚摸着白狐温热滚圆的小脑瓜,指尖滑过那柔软细腻、泛着柔光的白色皮毛,漂亮的小脸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后将白狐搂在怀里,重新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明的时候,乐宁被起床的钟声搞得头疼,醉酒后的头脑经不起这种吵闹的声音。他慢悠悠的爬起来,放眼看去,通铺上已经没有了风华的身影。
“风华呢?”乐宁问道。
“他啊,天还没亮就被女营叫去了,”小安说,“她们要风华伺候更衣和吃早饭呢,可能是好久都没叫风华伺候,有点……想念吧。”
小安说到此处,脸有些羞涩的泛红。
“希望风华能快些回来,”又有军奴接茬道,带着期待的兴奋,“女营对他那么好,总赏他好吃的点心,上回他带回的桂花糕,真香呐!”
连同小安在内的几个军奴都笑了,唯独乐宁没有笑。
小安扭过头来,看到了板着脸的乐宁。
“你怎么啦?”小安问,“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乐宁干巴巴的回答,低着头自顾自得穿衣服,然而等到穿好衣服的时候,仿佛不由自主的、憋不住话一般,乐宁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好事……总是风华的,不论什么。”
正欲出门的小安回过头来,看着低垂脑袋的乐宁,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到底相差了几岁,小安完全无法揣摩此刻乐宁的心情。
几个军奴像往常一样各做各的活计,过了几个时辰,无所事事睡懒觉的李将军方才从梦中醒来。外面的兵卒见将军醒了,便走出营房,叫来正烧水的乐宁,要他快去女营把风华带过来伺候将军洗漱。
乐宁领命来到女营,方才穿过拱门,就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男女笑声。外面驻守的几个女将也不知哪里去了,乐宁蹑手蹑脚的上了台阶,看到营房的门虚掩着,他本该毕恭毕敬的敲敲门然后通报,可鬼使神差的,他却将门又推大了一些,偷窥里面的情景。
他从未见过女营的营房。
不得不说,明国的男人对待这些有地位的女战俘还是十分尊重甚至是尊宠的。这间屋子,与其说是软禁女将的营房,不如说是红粉的罗帐闺阁——乐宁甚至可以隐约闻到里面那浅浅的麝香——只见屋内隐约有一些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一个男人侧躺在一张躺椅上,几个女将围在他身边抚摸或亲吻,每个人都在调笑。即便那个男人被几个女人围着,乐宁也能听清那是风华的笑声,不管风华是真心在笑,还是强颜欢笑,这样的笑声、这样的场景,在乐宁看来却忽然不能忍受。
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同为军奴,风华可以来到这样舒适的女营房内花天酒地,说是伺候女将穿衣,倒不如说是和这些女人一起躲在温柔乡里缠绵;而他乐宁呢?只因为容貌差了风华一筹,只因为他没有“德王府正君”的名声,甚至只因为他在某些技术上不如风华,他就不得不沦为男人们的玩、物。
一个,躲在女人们设置的避风港寻欢,纵然被打得满身伤痕,也有这些女人来安慰他,给他好吃的东西甚至是给他疼爱和关心。
一个,被恶心、肮脏的男人们骑在身下,被欺凌的站不起来也只能强撑身子,甚至染上什么花柳病也未可知。
看着屋内翻云覆雨的风华,乐宁的眉头紧锁,他咬了咬嘴唇,没有任何通报,而是转身走了出去。
风华在屋内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被几个热情似火的女将围在中间,勉强赔着笑脸伺候她们,他自然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等到又有一个兵卒失礼的在门外大声通报时,穿戴整齐的李将军在营房内已经是大发雷霆,当风华火急火燎的进入房内,身子还没站稳,李将军已经抬起一脚,狠狠地踢在了风华的身上。
李将军何等武力,他这一脚踢上去,风华根本没有一点防备。只见风华身子被踢得凌空而起,仿佛抛物线一般落下,后背重重的摔在坚硬的石板地上,风华闷哼了一声,身子疼得动弹不得,宛如昏死。
风华顿时觉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踢得移了位置,肋骨仿佛被踢得生生断掉,他侧过头,吐出一口血来。而随着这口血吐出来,风华体内冉冉升起一股熟悉的、温热的力量,五脏六腑的疼痛慢慢消失,肋骨也不再痛楚,除了摔得有些发懵外,风华濒死的内伤很快便没了大碍。他略喘息了片刻,等到体内伤势完全痊愈之后,才慢慢的爬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完全爬起,后背就挨了重重一脚,随即肩膀传来一阵剧痛,疼得风华不由得喊了一声。他下意识的回过头,惊恐的发现李将军竟用佩剑刺穿了他的肩膀,风华甚至可以看到鲜血顺着剑刃流到地上,骨骼被生生穿透的痛楚,让风华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
“将军……”风华轻轻呢喃了一声,抬眼看着李将军。
“放肆的畜生,该死的奴隶!你还当你是王府正君,还当这是你们景国的天下吗!”李将军怒骂道,想到自己身为将军,竟然连一个军奴都使唤不动,便又刺痛了他怀才不遇的敏感伤口,恨得他咬牙切齿,“整整两个时辰不见踪影,你倒好,与那几个女流厮、混,当本将的军令是儿戏不成!”
风华闻言一惊,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便坦然道:“下奴……下奴不曾接到将军命令。”
“还敢嘴硬!本将倒要看看,你嘴硬到何时!”李将军一边说一边把剑从风华肩头抽出来,并不理会风华痛得闷哼,扭头对兵卒喝道,“早上是谁去女营通报的,把那人给我带来!”
兵卒领了命,不多时,便带来乐宁让其跪下行礼。
乐宁看了一眼肩膀受伤的风华,脸色瞬间一白,一半是因为风华的伤,一半是他忽然明白早上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说,”李将军对乐宁说道,“你是否去女营通报了风华?”
乐宁跪在地上,低着头抿抿嘴角,偷偷瞟了一眼风华。若是他说去女营通报,风华恐怕劫数难逃,而他自己也会被迁怒受罚;若是他承认没有通报,恐怕死得比风华还要惨,更不要提帮助风华了。
“下奴……”乐宁迟疑的开口,身子有些颤抖,本能和善良在做着斗争,他不知道要不要这样自寻死路。
风华看着乐宁迟疑的样子、刷白的脸色、颤抖的肩膀,他目光一紧,忽而明白了什么。因而,风华吸了一口气,忍着肩膀的痛楚,支撑着身子跪了起来,仰起头直视着李将军,赶在乐宁坦白之前说道:“将军,下奴招认。”
李将军和乐宁同时扭头看着风华,风华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将军,并没有扭头和乐宁对视。
“回禀将军,下奴方才……骗了您,”风华说,毕恭毕敬的磕了一头,继而道,“下奴去女营伺候她们穿衣,中途,乐宁的确前来通报。然而,当时那几位女将对下奴提出要求,下奴也……鬼迷心窍……一时没有理会乐宁,方才发生此事。您盘问下奴时,下奴本想侥幸逃过责罚,但……”风华说到此处,顿了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低下头去:“下奴犯了军法,情愿将军处置——只求将军留下奴一条贱命,让下奴伺候您,赎了今日的罪过。”
风华没有立即听到对自己的宣判,因为李将军正怔在那里。
李将军蹙眉看着跪在地上的风华,忽然觉得这个军奴的话不可信,同时也更加感到生气。女营,果然什么麻烦都出在这个该死的女营!他真想一把火烧了那女流之辈集聚的地方,可皇上却亲令要优待她们。而这个军奴,这该死的风华,更是让他气恼、愤恨而又无可奈何。
他该杀了这个违抗军令的奴隶。不管风华那番话是真是假,总之都是欺瞒将军,他无权处置女将,却有权处置军奴!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他竟然,欣赏风华,甚至怜惜风华,因为风华这番话的勇气,因为风华一直毫无畏惧的与他对视,因为风华根本不像个奴隶。对于一个完全不像军奴的军奴,李将军发现自己不能下令处斩他。
旁边的乐宁已经默默的流下泪来,李将军将其理解为恐惧的泪水。而相比流泪的乐宁,风华依然恭敬、沉默、淡定的跪在那里等候判决,就好像他是个不怕死的猛士,又好像他是个决意赎罪的忠良。
“来人!”最终,李将军向左右发布了命令,当即有两个兵卒走上前押住了风华。
李将军看着风华,而风华也平静的看着他。
李将军愤恨、揣摩这个让他想不透的军奴。
风华却深知,李将军不会杀他,而他也不会死去。
“把这军奴拖出去,重打六十军棍,随后戴上重枷绕场跑圈,我没说停,就不许他停!让他好好体会令行禁止的意义!”李将军吩咐道,目光狠狠的盯着风华,试图破解对方为何能如此沉静,可却徒劳无功,最终,他只得将余下的怒气发泄在乐宁身上,“还有这个军奴乐宁,不许他今日进食,让他站在场地里给风华数数,倘若他站不住昏过去了,昏一次,就加罚风华二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