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威又忽的想起一事来,笑了笑,对李克用道:“爹爹,孩儿若非被一位精通岐黄之术的汉子所救,只怕已然活不到此时了。爹爹,受人点水之恩,必将倾江来报,孩儿想求爹爹留那汉子于军中,充个医官之职。爹爹又以为如何?”
李克用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原当恩怨分明、知恩思报!且是眼下咱们军中郎中奇缺,爹爹正遍寻良医不着,孩儿碰上此人,不正是天佑我么?”李克用笑了一回,又感慨道:“若非此人去当玉佩,作了个引路之人,你、我父子今生今世能否相见,可便难说得紧了!爹爹正要亲自谢他一谢呢。”
李克用说“若非此人去当玉佩”,原是如此的。前时,周德威将玉佩交与汉子,让他去当。汉子出了大门,心中寻思道:“小小神武川,乃偏僻之地,能有几家识货的当铺?小兄弟交与我的玉佩,乃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寻常当铺,只怕识它不得,只有‘万通’当铺,经多识广,也许识得如此宝器,肯多出些价钱的?便去彼处试上一试,看那又如何?”想至此,便直奔神武川最大的当铺——万通当铺而来。
汉子进得万通当铺,由怀中取出玉佩来,口中才叫出了声“当”,便听一声呵斥声传了过来:“去、去、去!臭要饭的,到别处讨要去,此处是不打发叫化子的!”
汉子听得喝叫声,瞧得瞧自己身子上的褴褛衣衫,苦苦一笑,又叫道:“伙计,休得以衣取人、以貌取人,你便敢料定小人手中之物非是千金之宝么?”
“咦,看你其貌不扬的,说话倒是出语惊人!好,将你手中之物递过来,老夫倒要见识见识是何罕见的宝物?”坐于柜台内吸烟袋的掌柜听汉子说话出语不俗,心中微吃一惊,口中冷笑一声,发话道。
掌柜的踱至柜台前,接过汉子递来的玉佩。他以目向了玉佩仔细瞧时,口中不觉发出一声惊叫之声。他一张口,口中的烟袋摔落于地。见得他二目瞪得似牛卵一般,目光紧紧盯于玉佩之上,再也不肯移动半寸。良久,方听他连声道:“宝物,宝物,稀世宝物!”
掌柜的将玉佩于手中把玩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之于柜,对汉子拱手笑道:“怪不得尊兄敢出大言,原来真是世所罕见的宝物!价值几何,小人便说不清了,且是不敢作主。请尊兄稍坐用茶,待小人去请示东家,去去便回。”又对了伙计喝斥道:“还不快与客官奉茶!”一把抓玉佩于手,又藏之于怀,出门而去。
掌柜的奔出门来,不顾年纪老迈,便拼命跑将起来。
掌柜的才跑一时,忽听一声断喝声传了过来:“兀那老儿,跑如此急做甚?奔丧么?”话音才落,便见几个沙陀兵丁挡住了去路。掌柜的立住身子,气喘吁吁地道:“军爷,快,快随小老儿去抓强盗!”
“咦,你这老小子,玩甚邪乎的,青天白日的,哪来甚鸟强盗?哼哼,戏耍老子,可不是好玩之事,老子的老拳可不是吃素的!”一个兵丁冷笑一声,喝叫道。
“军爷,小老儿偌大年纪,便是再借给小老儿几个苦胆,小老儿亦是不敢开玩笑的!”掌柜的满面堆笑,躬身施一礼,由怀中取出玉佩来,双手奉于一个兵丁,恭声道:“喏,军爷,此便是强盗偷的玉佩儿。”
“哈哈,一块小小的玉石儿,是甚好东西,强盗便偷如此破烂玩艺儿?看来你老小子纯粹是寻老子的开心了,真正该打!”另一个兵丁大笑道,他“打”字才出口,举手便扇了掌柜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掌柜的身子被扇出老远,双手捂着老脸,口中发出惨叫之声。
兵丁还要再打,却听一人道:“小三,将玉佩呈上来,让本队长瞧上一瞧。”看时,却见一位年纪大了些的军兵在开口说话。
这“队长”接玉佩在手,仔细瞧了瞧,便见他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问掌柜的道:“老头儿,你叫甚么名儿,作何营生,如何便识得此玉佩乃是一件宝物?强盗又在何处?”
掌柜的见这“队长”模样温和,说话亦不似那几个兵丁凶狠,便也壮了壮胆,口中抖抖地道:“回官长的话,小老儿叫侯建,在此神武川开了间当铺,以此赚些钱度日。小老儿原是在宫中作过几年宦官的,只是后来,身子虚弱多病,才被赶出了皇宫;谁知小老儿出宫后,一路的流浪,身子却渐康健起来;小老儿行来走去,便流落至此神武川,开了个‘万通’当铺,日子却也马马虎虎地过得下去。前时,小老儿当铺中来了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百结的汉子来当此佩。小老儿见他如此一个人,却拥有如此贵重之物,是以便以为此佩定是此人偷来的无疑。小老儿毕竟是于宫中混过几年之人,识得《大唐律》中有收购赃物与盗贼同罪之条,哪里又敢收下此佩?便让伙计稳住铺中的当佩汉子,小老儿跑出来报官。料不得便在此处遇上了官长了。”
“哈哈,候建,如此说来,你便是‘万通’当铺的东家兼掌柜了。怪不得识得律条,原来你是由宫里出来的。也亏得你报了官,否则,你可要吃罪不起了!”“队长”笑了一回,又大声道:“侯建,快快头前带路,本队长要去抓强盗!”
侯建躬身答应一声,举步便走。侯建见“队长”一个行武出身之人,居于此荒蛮之地,却是个识宝者,心中却也十分钦佩。于是鼓了鼓勇气,身子边往前跑,口中边恭声问道:“官长,小老儿在宫中数年,似此玉佩这般宝物,亦是平生仅见,怎的官长亦识得它为稀世之宝?”
“哈哈,侯建,本队长哪里是甚么识货之人?只是本队长身为酋长的亲兵队长,常常见到酋长身子之上佩了一块与此佩一般无二的玉佩,是以便识得此佩乃是一件宝物了。”“队长”敛了笑容,又沉声道:“说不定酋长之佩被人偷了去了!也该着酋长不破财,料不得玉佩又自己回来了!”
说话间,众人已然来到当铺门外。此时,汉子于当铺中,正等得焦灼万分,正要出门去寻,忽见侯建引了几个沙陀兵丁直扑当铺而来。汉子虽是对沙陀人恨之入骨,却也被沙陀人吓破了苦胆,今见得沙陀兵丁气势汹汹向了自己扑将过来,以为定是玉佩来路不正,周德威必为一个盗宝贼无疑。想至此,哪里还顾得甚么玉佩不玉佩的?却似兔子见了苍鹰一般,撒腿便跑。沙陀兵丁哪能容能盗酋长之宝者便逃?齐声呐喊,紧紧追赶下来。
汉子逃回家中,见周德威正若无其事地躺身于床,心中大急,便催促周德威快逃。周德威心高气傲,且是性如烈火,哪里又愿受他人之气?便与沙陀人交起手来,将几名沙陀兵丁摔成了“肉饼”。
其实,沙陀官兵原以为“偷宝物的强盗”乃是当佩的汉子;只是汉子以为“强盗”是周德威;周德威听得沙陀兵丁在院外叫喊,又以为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是以才现身出来;后来,沙陀官兵见得周德威出手如此凶狠,便又以为“此人才是强盗的正点儿”。众官兵见得周德威武功如此了得,识得自己几人实非他的对手,便争先恐后地逃去寻“酋长”报信了。他们既为李克用的亲兵,是以逃回营去,便径直禀于李克用了。
当下李克用派了几个亲兵,去请汉子。汉子见得沙陀兵丁去而复返,以为是要捉拿于他,战战兢兢地正欲逃时,却被沙陀兵丁堵于小屋之中。此时,汉子见已无路可逃,却也不怕了,身子之上不识怎么便来了力气,顺手操起屋内的破锅,大喝道:“哪个敢进来,老子便先砸死他!”
沙陀兵丁被汉子弄得哭笑不得,身子不觉退后了几步。便见为首者拱了拱手,恭声道:“义士请息怒,小人们来此,原无恶意,乃是奉酋长之命来请义士的!”
“无恶意?呸,见你娘的大头鬼去吧!老子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老子恨不得将你们这些畜生一个个地碎尸万段!”汉子向地上唾了一口,又冷笑道:“你们酋长‘请’老子去作甚?”
“义士,我们酋长原是要请义士去营中为医官的。”为首者满脸堆笑。
“哼哼,别他娘的‘老虎挂佛珠——净充善人’了!想叫老子为你们卖命,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高妄想’了!告诉你们的酋长,让他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去吧!”汉子高声怒骂道。
亲兵头目却不发怒,只是打拱作揖地道:“义士愿不愿为医官,不关小人们的事,小人们只是来请义士去见酋长的。义士若不肯赏光,叫小人几个回去如何向酋长交待?”
“如何交待?那是你们的事,反正老子是不去侍候番狗的!”汉子大骂一声,又道:“番狗昔日见了老子,非打即骂,又哪里将老子作人看待?今日来‘请’老子,难道是日出西方了吗?”道时,面露鄙夷之色。
“此事小人亦是识不得的,还是请义士随小人等一行,见了酋长,一问不便识得了么?”
“呸,别转着圈儿套老子了,老子却不上这个当!”汉子身子直跳而起,手中铁锅一举,便要砸了过来。
亲兵头目身子又退后一步。他立身于院中,不敢向前,却又不便退走。几个沙陀兵丁亦随了退了退。任凭汉子百般辱骂,亲兵们只是死缠软磨、不急不气。
汉子无奈,只得叹声道:“唉,也好,只要你们去禀报你们酋长,让他将方才抓去的那个小伙子放出来,并让那小伙子见我一见,我便随你们去。”
“哈哈,此时,义士还关心着那小伙子的安危,当真难得!”亲兵头目笑了笑,又道:“义士,那小伙子不是被抓走的,而是被我们酋长请去的!此时,那小伙子已然归附我们酋长,成了我们酋长的座上客了,义士便不必为他担心了!义士请少待,小人这便去请那小伙子。”转过身来,又对手下吩咐道:“好生侍候义士,千万不可怠慢了义士,本队长去去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