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将军,当今说,王将军若能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当授王将军……”一官家打扮者官腔十足地道着,说至”军“时,却又住口不言,只是不动声色地瞧着面前的一白衣汉子。
“斐刺史,皇上到底要授王某什么?”白衣汉子见官家打扮者住口不言,心中一急,站起身来,疾问道。“王将军不妨猜上一猜。”官家打扮者不紧不慢地道。
白衣汉子显见便是“王将军”了。他听得官家装扮者之言,摇了摇头,苦笑道:“裴刺史,李家皇帝亦非慷慨大方之人,想来是不会给王某多大甜头的!”“哈哈,王将军此次可想差了,皇上给的油水可大了!”官家打扮者大笑道。官家打扮者便是“裴刺史”了。他笑了一回,又面露羡慕之色,激动地道:“王将军听说过‘左神策护卫’与‘监察御史’么?”
“什么?裴刺史,你说什么?”“王将军”的身子几乎跳了起来,口中发出惊叫声。他平静了下激烈跳动的心脏,又抖声道:“裴刺史,左神策护卫掌管朝廷禁军,监察御史监察文武百官,二者之中,哪一个不是权倾朝野的要职?!斐刺史提它作甚?”他目光一暗,面现颓丧之色,叹声道:“无论如何,李家皇帝是舍不得将此二要职赐于王某的!”
“哈哈,王将军又猜错了!皇上真将左神策护卫与监察御史授于王将军了!”“裴刺史”大笑道。他拱了拱手,又恭声道:“王将军,日后,咱们便同为大唐臣子了,还请多多关照!”“什么?授于王某了?裴刺史,王某没有听错吧?”“王将军”二目光芒四射,口中发出惊喜声。他摇了摇头,又涩声道:“裴刺史莫拿王某寻开心了!如此人人均欲得之的要职,皇上怎会授于王某?”
“王将军,皇上金口玉言,还会有戏语不成?”“裴刺史”肃声道。他捻了捻鼠须,又笑道:“王将军怎的如此小瞧自己,如此低估皇上?皇上以为,王将军人之龙凤,一代英豪,若不委以重任,岂不屈了大才?且是皇上思贤若渴,极欲此时便将王将军揽于驾前听命!皇上之意,王将军以为又如何?”
“这个么……”“王将军”瞧了瞧左右,却又住口不言。“王将军一代枭雄,自是识得‘智者顺势而起,愚者逆理而动’之言的。王将军眼下之势虽也不小,但毕是流寇,是终成不得甚气候的,一旦失利,岂不要遗臭万年么?君子相时而动,王将军若错过了良时,岂不遗恨千古么?难道王将军忘了‘花无百日好,月无三日圆’之言了么?”“裴刺史”见“王将军”犹豫不决,站起身子,冷笑道。
“裴刺史,并非王某不愿为朝廷效命,只是……”“王将军”面现为难之色,额头之上亦渗出一些汗珠来,摇了摇头,踌躇道。“王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家有百口,主事一人。王将军一军之首,莫非还作不得主不成?”“裴刺史”冷笑一声,举步欲走:“既然王将军下不了决心,本刺史便只好如实启奏皇上了!”
“王将军”心中大急,一把扯住“裴刺史”的衣衫,恭声道:“裴刺史息怒!请裴刺史代王某启奏圣上,便说王某愿遵奉朝命!”他“命”字才出口,便听一声大叫声传了过来:“大哥且慢,小弟有话说!”见得一黄衣汉子身子猛然站起,大手一挥,断然道:“大哥,招安之事,万万不可!”
“二弟怎的如此说话?”“王将军”面现不悦之色,沉声道。他叹了口气,又柔声道:“二弟,咱们终日拼命厮杀疆场,在刀头枪尖上讨生活,终非了局。咱们总不能终生背负个‘贼’之名吧,总不能让子孙后代亦背负个‘贼’名,遭千古唾骂吧?为朝廷尽忠,为国家尽忠,博个封妻荫子,万世扬名,才是正道。二弟忘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之言了么?二弟啊,大哥已是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好处可想?大哥如此做,全是为了给弟兄们寻条生路,觅个前程啊!大哥用心如此良苦,料不得二弟竟然一点也不理解!”
便见黄衣汉子身子上前一步,二目直视“王将军”,久久不放。“王将军”被他瞧得心中发毛,诧异道:“二弟怎的如此瞧着大哥,难道识不得大哥了么?”
“大哥变了,大哥真的变了,变得让小弟真的认不得了!”黄衣汉子冷笑道。他使劲咽了口气,缓和了下语气,又道:“大哥,‘贼’一字,何意?揭竿而起,痛击腐朽的李家王朝,救民水火,便是‘贼’么?李唐王朝,上至天子,下至县衙小吏,无一不凶狠残暴、草菅人命、尔虞我诈、见利忘义、贪婪成性,如此之人,便不是‘贼’了么?投降如此的朝廷,充当官家鹰犬,便成了忠臣孝子、仁人义士了么?唉,大哥忘了举义时说的话了么?”
“你看,你看,二弟火暴性子又上来了吧?”“王将军”苦笑道。他面容一肃,又道:“二弟,彼时非此时也,怎可一概而论?咱们举义之前,奸宦与佞臣把持朝廷权柄,圣聪遭到蒙蔽,才使贪官污吏横行,黎民百姓涂炭。便是咱们盐商,亦摆脱不了噩运:官府呼咱们为‘盐贼’,横加捕捉,任意关押,随意打骂,视咱们如牲畜。如此奇耻大辱,怎可忍受?是以咱们在走投无路之时,才挺而走险,聚众起事。眼下,朝廷之上,蒙蔽圣聪之奸人已除,皇上英明神武,重掌国柄,便招贤纳士,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民心思定,咱们还能再逆天行事,违民意而动么?且是咱们举旗起义,不便是为了做个人上之人,过个荣华富贵的日子么?”
“呸,王仙芝,说的倒是冠冕堂皇!真真不识耻辱!”黄衣汉子怒斥道。他以手指了他的鼻子,愤声道:“王仙芝,当年聚义起兵时的‘全为百姓’,今日竟变成了为雪自己的‘奇耻大辱’,且是为了做个人上之人,过个荣华富贵的日子了,真是岂有此理!哼哼,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唐朝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妖魔鬼怪横行,百姓挣扎在死亡线上,怎说是君正臣贤、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咱们抛头颅、洒热血,只为贪图荣华富贵,不显得有些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么?”
白衣汉子“王将军”自是王仙芝了。他听得黄衣汉子之言,咽了口气,叹声道:“二弟,大哥亦不愿与你争辩,免得伤了弟兄们之间的感情!唉,大哥又何尝不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只是,只是……咱们一群乌合之众,怎可与朝廷一国之兵相抗衡?二弟啊,玉石俱焚、身败名裂之时,悔之晚矣!”
“哼哼,王仙芝,别寻借口了!”黄衣汉子呵喝道。他冷笑一声,又道:“乌合之众?举国之兵?哼哼,李儇老儿为何遣裴渥劝降?不便是因为义军力量日益壮大,驰骋自如,横扫官兵如卷席,朝廷虽遣大军镇压,却屡被义军击溃,僖宗老儿在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授意裴渥狗官出面诱降的么?朝廷又焉有招安之诚意?”
“放肆!你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诋毁朝廷,辱骂朝廷命官,便不怕祸灭九族了么?”王仙芝尚未开口,“裴刺史”便大声呵斥道。“哼哼,裴渥,你一个小小的蕲州刺史,也敢在黄某面前指手画脚、大呼小叫么?不念你尚非罪大恶极,别说你是朝廷命官,便是龙子龙孙、太子太保、亲王国舅,黄某也敢一刀将你劈成两片!还不快与黄某滚开!”
“本官若是避刀畏剑,便不到此虎穴狼窝来了!”裴渥二目一瞪,厉声道。他口中说话,身子却躲于王仙芝身后,他冷笑一声,又道:“如此看来,王将军虽是一军之主,却实是要听命于他人的了!”
王仙芝玉面一红,支吾道:“这……”旋又面色一沉,大喝道:“黄巢,诟病圣上,污辱朝廷贵人,以下犯上,乃是大逆不道之罪!还不与我退下!”“哼哼,王仙芝,休得狐假狐威了!黄某连皇帝老儿的反都敢造,还怕什么‘大逆不道之罪’么?”黄衣汉子冷哼道。
“黄巢,是你为一军之主,还是王某为一军之主?你如此以小犯大,便没有规矩了么?”王仙芝呵斥道。“王仙芝,你若是走得正、坐得端,黄某自然尊你为主、为兄长的,若是你一意孤行,投降朝廷,断送义军事业,黄某对你便没有什么好话可言了!”黄巢沉声道。他将胸中的怒火使劲往下压了压,放松了下语气,又肃声道:“大哥若能屏除邪念,迷途知返,小弟照旧听大哥的号令,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黄巢,你……休得多言,王某心意已决!”王仙芝喝叫道。他转过身子,大声道:“传令兵,传令下去,义军全部放下兵器,准备接受朝廷的招安!有敢妄议者,格杀勿论!”
“好,大哥既然如此决定,小弟亦不敢违命。只是朝廷奸诈无比,不知授与大哥之职是否真实无虚?请大哥求裴刺史请出皇上圣旨一瞻,如何?”黄巢面上现出无奈之色,口中恭声道。
“哈哈,黄义士终于想通了!本官只是代皇上传口谕,实不曾请得圣旨。不过,本官带有皇上亲笔御批的文凭,请黄义士过目。”裴渥大笑道。他口中说话,将一纸文书向黄巢递了过来。
黄巢接“文凭”在手,瞧了一眼,大声笑问道:“大哥,招安之事,便如此定了么?”“二弟,军令既下,岂可随意更改?”王仙芝轻笑道。
“好,好,好!”黄巢连声大叫道。见得他面色陡然一变,大喝道:“王仙芝,黄某料不得你如此卑鄙、如此无耻,竟经不起唐妖的威胁利诱!王仙芝,你自己做你的官老爷去吧,自己享清福去吧,想拉弟兄们下水,哼哼,真真是痴心妄想!”只一把,便将手中的文凭扯了个粉碎。他掷碎纸片于地,又以足使劲踏了踏,大呼道:“弟兄们愿意投降朝廷么?”“黄将军,我们誓与唐妖血战到底,决不投降!”众人齐声大叫道。
便见得王仙芝身子一抖,面肌颤个不住,听得他口中发出厉喝声:“反了,反了!”倏忽一掌,向了黄巢当胸拍了过来。
黄巢见得她猝然出手,又向了自己要害处招呼过来,心头怒起,大喝道:“王仙芝,你推弟兄们入火坑不成,便恼羞成怒,对黄某骤下杀手,置兄弟情谊于不顾!你既不仁,便休怪黄某不义了!”口中说话,身子闪动,避开掌锋,伸手便向他手腕抓了过来。王仙芝哪料得黄巢敢还手,一时不备,手腕被黄巢一把抓个正着。黄巢扣住王仙芝脉门,将他的身子往后一推,又猛然向前一带,听得“扑通”一声声响发出,见得王仙芝庞大的身躯摔倒于地。
王仙芝乃一军之首,当着众将士及朝廷命官之面,被黄巢以一招轻描淡写的“顺手牵羊”摔了个“狗吃屎”,自是感到大失身份、大丢面子。便见得他爬起身来,一语不发,伸手抓过兵刃架上的一把大刀,恶狠狠地向了黄巢劈了过来。黄巢冷笑一声,身子一旋,避了过去。他双掌摆动,欺身直上,与王仙芝斗于一起。
二人一进一退、一守一攻,一时之间,便已然斗过了十余合。按理说,王仙芝执坚兵利刃在手,又抢了个先手,黄巢赤手空拳,王仙芝应稳处上风才是,但他被黄巢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在先,无名火起于后,又听得手下将士大呼道:“我们坚决反对投降!”“谁将我们推入火坑,我们决不答应!”“休要伤害黄将军!”“反对同室操戈,兄弟相残!”“放下兵刃,好好谈上一谈!”……早已丧失胆气、勇气和斗志,乱了章法,只是穷于招架,哪里还有进攻之能?是以十数合才过,手中大刀便被黄巢劈手夺了。他大惊失色,口中惊叫一声,身子向后便退。他身子才动,却被黄巢一把抓住了领口。
黄巢掷刀于地,左掌左右开弓,在王仙芝头面之上使劲扇了起来。但闻“噼哩啪啦”之声不绝于耳,见得王仙芝雪白的面颊上现出一朵朵鲜艳的“桃花”来。王仙芝吃痛不过,大叫道:“陈二弟,快来救我!”他呼了数声,不见回音,心中大急,又高声呼叫道:“陈二弟,咱们仁兄义弟的,大哥被人欺负,二弟便不管么?”
“大哥,请恕小弟不能插手此事!大哥,咱们弟兄结义,较之于反****、救黎民之大义,不过是小义而已!小弟怎敢舍大义而取小义?”话音才落,便见一背插双斧的青衣汉子走出人群,拱手道:“大哥若能抛弃接受朝廷招安之念,逐去裴渥,小弟自会求黄二哥住手的!”
“这……”王仙芝“这”字才出口,陡觉头上一阵剧痛发出,以手触摸时,却粘乎乎地沾了一手物事,识得自己流血了。他心中一抖,嘶声叫道:“陈二弟快求黄二弟住手,大哥答应便是了!”
“黄二哥,既然王大哥改变了主意,请看小弟薄面,放过王大哥吧!”青衣汉子对了黄巢拱了拱手,恭声道。“哈哈,夹弟,王大哥能改过自新,还是咱们的好大哥!便是夹弟不出面求情,巢哥也是会住手的!”黄巢朗声笑道。他松开手,又对了王仙芝深深一揖,赔罪道:“大哥,小弟方才得罪了,请大哥担待则个!”他口中说话,伸手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幅衣襟,与王仙芝裹了头上之伤。
王仙芝以手捂了捂受伤的脑袋,叹声道:“黄二弟,都是自家兄弟,便不必客气了。”他转过身子,又对了裴渥苦笑道:“裴刺史,并非王某不愿投效朝廷,只是众意如此,不可强求,裴刺史暂且请回,招安之事待从长计议!”裴渥鼻子“哼”了声,袍袖一甩,悻悻而去。
王仙芝送裴渥出营,返回帐中,叹声道:“唉,其实,大哥心生此念,只是为了弟兄们好……”他话未说完,便被一人截口打断道:“大哥,小弟自举旗起义,便未回老家一次,也不知多病的老母怎样了;小弟拟向大哥告几日假,回去瞧老母一瞧。大哥可恩准么?”看时,却是黄巢躬身说话。
王仙芝听得黄巢之言,笑道:“黄二弟乃至孝之人,回籍探母乃情理之中事,大哥怎敢不准?二弟见了伯母大人,请代大哥致意问候”。“多谢大哥成全,多谢大哥美意!”黄巢拱了拱手,转身欲去。他才起步,忽听王仙芝叫道:“黄二弟慢走!”
“莫非大哥改变主意了么?”黄巢愕然道,却也止住足步,转过身子来。“二弟,大哥岂是出尔反尔之人?”王仙芝大笑道。他见黄巢愈感惊疑,又悦声道:“二弟堂堂的义军首领,便如此单枪匹马地还乡,不怕惹人耻笑么?且是孤身一人,若有意外,连个呼应者也无。大哥便点二千人马,护送二弟回乡探母。如何?”“多谢大哥成全!”黄巢拱手道。他出帐,点了二千兵马,去了。
转眼便过一年,此时,已是唐僖宗乾符四年十一月了。王仙芝见黄巢一去年余不回,心中却也有些挂念,思念之余,却又想起接受招安之事来了,于是再度向朝廷请降。此时的义军,黄巢已走,却也无人敢阻止他投降,是以他很顺利地便将《请降书》呈给了朝廷。他满以为《请降书》一上,皇上便会立马派员招降,于是便早早地做好了接受招安的一切准备。他盼来盼去,未盼来招安的浩荡皇恩,却盼来了朝廷大军的围剿。
原是一年前,唐僖宗皇帝招安义军不成,心中正恼,此时见得王仙芝的《请降书》,更是龙颜大怒,当时便一把扯得粉碎,厉喝道:“前时,寡人以一国之君之尊招安逆匪,王仙芝竟然不受,今又请降,岂有此理!王仙芝阴险狡诈、反复无常,乃一无耻小人,今日请降,焉知不是诈降之计?不准!”他冷笑一声,又启金口,吐玉言:“黄巢贼子已走,逆匪分裂,人心惶惶,以朝廷之武力,尽可剿灭得,又何须再行招安之事?哼,对十恶不赦之贼,又焉能心慈手软?着大军剪灭了便是了!”当下传下旨来,令大军围剿。
王仙芝请降不成,才识得朝廷一年前的招安只不过是一骗局而已。此时,他心中恼怒至极,却又悔恨异常,不觉又想起黄巢来。当时,他心中寻思道:“唉,黄二弟啊,全怪大哥一年前鬼迷心窍,竟生出准备接受招安之念来,以致兄弟反目,二弟含恨离去,义军分裂,才给了唐妖以可乘之机。大哥好悔啊!黄二弟,你在何处,怎的至今不回?二弟啊,你可知义军正在遭受朝廷大军围困么?你再不来解围,只怕后果便不堪设想了!唉,便是二弟此时便来,我王仙芝又有何面目见二弟之面?罢,罢,罢,我便与唐妖拼个你死我活便了!”想至此,向众将传令道:“弟兄们,唐妖围困咱们数月,军中粮尽,咱们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尽力突出重围去!”众将默然无语,只是点了点头,各自回营,带了本营兵马,随了王仙芝向外突围。此时,义军土气低落,又少了黄巢这个智勇双全的骁将,且无外援,加之敌众我寡,才至黄梅,便又遭到敌军重重包围,一场恶战,义军失利,五万将士壮烈牺牲,王仙芝被俘,却也英勇不屈,在怒骂声中就义。此一役,便只有背插双斧的青衣汉子“陈二弟”等数千人得以突出重围,免于罹难。
义军余部突围后,均北上去寻黄巢,只有“陈二弟”自觉无颜再见黄巢之面,与这白衣秀士“俊哥”留在了南疆。二人寻来寻去,便在池州左近的一个村子居了下来。从此,二人暗中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准备东山再起。二人同进同出,再未分离过半步。
这背插双斧的青衣汉子“陈二弟”、“夹弟”显见便是斧头帮帮主陈夹了。陈夹原是识黄浩不得的,只是他在返回来的路上,便听百姓沸沸扬扬地说起黄浩等人取池州之事。人们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说大齐皇帝之子黄浩乃是天神临凡,不动一刀一枪便以法术取了池州。他听得传言,心中但觉有趣,却又惊喜万分,疾忙加快足步,向了池州奔驰而来。他到了池州刺史衙门,放眼望将过去,见得众人之中,便只有黄衫女郎、蓝衫女郎与一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未曾谋过面,是以便猜想此英俊少年定是黄浩无疑了。
黄浩听陈夹推举自己的为“浪荡军”统领,心中大急,力辞道:“蒙陈帮主错爱,晚辈感激不尽!只是在下一介后生小辈,无德无能,无才无识,怎敢担此重任?请陈帮主另举高明吧!”
“浩儿,陈帮主言之有理,这统帅‘浪荡军’之任,还真的非浩儿不可担当!”“吴帮主”大声道。他笑了笑,又道:“浩儿,人之才能大小,又岂在年岁高低?浩儿识不得‘甘罗早,子牙迟’之言么?若论资历、武功,这第一把交椅自是到不得你来坐的,但这行军布阵、运筹帷幄之事,又岂是靠资历、武功来处置的?浩儿自幼在军,久经战阵,精通战守之道,娴熟调兵遣将;况你天赋异禀,聪颖过人,胸罗万象,腹存良谋,这韬略之才,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谁个能及?这行伍统兵之任,哪个能承担得起来?”
黄浩俊面涨得通红,他躬了躬身子,急声道:“怎的吴五叔亦如此说话?浩儿乳臭小儿,怎敢在诸位前辈面前指手画脚地发号施令?且是诸位前辈之中,哪一位不比浩儿经验丰富、处事老到?”
“哈哈,浩儿怎的这般说话?”“吴五叔”大笑道。他敛了笑容,又肃然道:“浩儿,军中只有将令,并无亲情,儿子为帅,其父不遵将令,依然可军法行事!这一军统帅又岂在辈分高低、年岁大小?若论得处置武林公案、江湖纠纷,浩儿自是比不得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但我们此些赳赳武夫,哪里又懂得甚么用兵之道?浩儿若要再辞,便是要故意难为我们这些行将就木之人了!”
黄浩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迟疑道:“这个……”他正感踌躇难决,却听一声朗笑声发出:“黄少侠,吴帮主之言极是,令尊黄大侠威名震四海,恩义被天下,世人谁不景仰?黄少侠若为‘浪荡军’之首,天下之人哪个不心悦诚服?少侠登高一呼,还怕应者不云集么?”看时,却是斧头帮帮主陈夹正笑眯眯地瞧了他说话。
黄浩还欲再辞,忽听一人沉声道:“浩儿,既然陈帮主与你吴五叔均如此说话,想来定是大有道理的。浩儿不必过执,还是以大局为重才是!”
“是!五叔教训得是!”黄浩垂手道。他对了众人拱了拱手,肃然道:“既然各位叔父瞧得起浩儿,浩儿便勉为其难了,为了‘浪荡军’的大业,浩儿便权充个领班之人了,只是日后还请诸位前辈多多赐教。”
他“教”字才出口,便听一声朗笑声由人群中传了出来:“哈哈,恭喜,恭喜啦!老夫恭喜‘浪荡军’重竖义旗,恭喜黄少侠荣任‘浪荡军’统领!”见得一峨冠博带的儒士由人群中转了出来,手中捧了一黄绫包裹。儒士装扮者走到黄浩面前,轻笑道:“黄少侠还识得郑某么?”
黄浩见得神采飘逸的峨冠文士,心中吃了一惊,面上现出一丝愕然之色,旋又变成喜悦之色,欢声道:“原来是岳……郑前辈到了!晚辈恭请郑前辈金安!”他对了峨冠文士深深揖了揖,又笑问道:“敢问郑前辈大驾光临此地,有何见教!”
“黄少侠客气了!”儒士爽声笑道。他拱了拱手,才欲开口,忽听一声惊呼声传将过来:“叔父!”他吃得一惊,抬眼望时,却见一人燕子似地向了他扑了过来。他只一愕,旋又悦声叫道:“雪儿,原来你在此处!”
便见得“雪儿”一头扑至儒士怀中,只叫了声:“叔父……”却又说不出话来。文士轻轻推开“雪儿”的身子,柔声道:“雪儿,先起来吧,叔父与黄统领叙完事后,再与你说话。”他双手一拱,对了黄浩笑道:“黄少侠,义军重竖义旗,郑某无以为贺,今特献薄礼一份,谨表寸心,以示祝贺,请少侠笑纳。”口中说话,递手中的黄绫包裹于黄浩面前。
“郑前辈,这……”黄浩心中大感愕然,诧异道。“郑前辈”含笑不语,二目只是温和地瞧着他。
黄浩接包裹在手,取开看时,却是一颗金印、一枝金箭与一本图册。他见了此些物事,心中更觉疑惑,于是笑问道:“请问前辈,将此些物事交与晚辈,却是何意?”
“哈哈,黄少侠所持之物,乃是庐州刺史金印、金鈚令箭与官兵名册;持此印、箭,便可号令庐州军民。此便是郑某要献与义军的贺礼。”“郑前辈”宏声笑道。
黄浩心中大吃一惊,疾忙将手中的物事向他推了过去,肃然道:“郑前辈切莫如此,晚辈实不敢当此重礼!眼下,‘浪荡军’初起,虽是极需立身之地,但无论如何,却是不敢存取庐州之念的!郑前辈今日之举,实有二个不妥之处:其一便是使前辈背负背判朝廷之名;再者,又使‘浪荡军’背负一个只知争疆土、掠财富而置仁义于不顾之名!郑前辈人之俊杰,一代英豪,莫非未想到此二个不妥之处么?”他缓了下语气,又恭声道:“天下之人,谁个识不得郑前辈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便是先父在世之时,对前辈的为人亦是极为推崇、极为敬重的,是以他当年率义军南征,诸城皆下,唯留庐城,便是以示对前辈的敬意的。当年,先父不取庐州,今日,晚辈便要违背先父遗愿而取庐州么?”
“郑前辈”摇了摇头,微笑道:“少侠只识其一,不识其二!黄少侠,郑某在决定如此做之前,便已权衡再三了,识得只有如此,才是最明智、也是最恰当的诀择!”他敛了笑容,又正色道:“黄少侠,郑某食唐君之禄,原当效忠李唐王朝,为皇上分忧,至死不二,但少侠想过么?眼下的唐王朝,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廷名存实亡;郑某虽是名为唐朝的庐州刺史,实是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的家奴,便是想效忠于朝廷,却又哪里能够?黄少侠由张崇身上,还识不得唐朝的官老爷们是何德行了么?郑某做如此的官儿还有何滋味?黄少侠既能取池州,为何便不能得庐州?少侠今日不取庐州,便以为庐州能得以保全么?日后,他人也是会侵占的!难道少侠要让庐州百姓在他人进犯庐城时遭受刀兵之苦么?今日,郑某将庐州献于义军,主要之因是为了使庐州百姓免于涂炭!”
黄浩心头一热,眼圈不觉有些湿润。他又施一礼,叹声道:“郑前辈甘背‘不忠’之名,献庐州于‘浪荡军’,这种大义,这份儿深恩,‘浪荡军’诸人刻骨铭心,永世不敢忘!”
“哈哈,黄少侠如此说话,郑某便愧不敢当了!”“郑前辈”笑道。他将印、箭等物事交于黄浩,又向天空拱了拱手,恭声道:“黄少侠,种下善因得善果,昔日,郑某不也身受令尊黄大侠的天大之恩么?”他转过身来,向了蓝衫女郎走了过去。他才举步,忽听黄浩高声叫道:“郑前辈慢走,晚辈还有一事请教。”
“郑前辈”止住足步,转过身子,笑道:“黄少侠有话,但请说来便是了。”黄浩面现为难之色,拱手道:“前辈虽然将印、箭交于了晚辈,但庐州军民若是不肯遵奉‘浪荡军’之命,那便如何?”
“黄少侠,是郑某疏忽了,竟然忘记了将此事说与少侠知道了。”“郑前辈”不好意思地道。他讪讪一笑,又道:“此事倒不须黄少侠费心,郑某离庐州之前,已将诸事安排妥当,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黄少侠到了庐州,只需凭此印、箭寻庐州统军袁延翰交接便是了。”
“郑前辈将庐州献于‘浪荡军’,不识日后作何打算?”黄浩笑问道。“黄少侠,郑某一行将就木之人,还能有何打算?说不得,郑某日后便要漫游山水、寄情园林,做一闲散之人,终老于林泉之下了。”“郑前辈”微微一笑,语声平静地道。
“郑前辈饱读诗书,精通诸子百家,胸怀韬略,满腹经纶,且是戎马数十年,久经战阵,决胜千里,如此一代儒将、骁将,便这般终老于山水之间,岂不埋没了一代英才?”黄浩扼腕轻叹道。
“黄少侠谬赞了!郑某一平常之人,焉有什么奇处?”“郑前辈”摇头道。他苦笑一声,又道:“黄少侠之意,是要郑某再出仕么?唉,黄少侠,当今之世,龌龊肮脏,一片混乱,哪里还有净土,叫郑某到何处能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且是郑某将庐州献于‘浪荡军’,已被朝廷视为钦犯,皇上还能容得郑某再出仕么?”
“郑前辈,请恕晚辈斗胆一言!”黄浩揖了揖,笑道。他敛了笑容,又恭声道:“郑前辈既然不愿再做唐皇之臣,便屈尊留于‘浪荡军’中,那便如何?前辈若肯俯就,这‘浪荡军’统领之职,晚辈愿拱手相让!”
“黄少侠,此言差矣!古语道‘忠臣不事二主’,郑某怎敢忘记?”“郑前辈”正色道。他苦苦一笑,又涩声道:“黄少侠,当今天下,虽是四分五裂,朝廷已同虚设,但唐皇名分尚存,郑某仍为李唐王朝臣民;郑某所以自愿背负‘大逆不道’之名,献庐州为‘浪荡军’,只是为了避免百姓日后遭受涂炭,又岂是为了贪图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郑某丢失庐州,已是朝廷罪人,若再加入‘浪荡军’,与官兵交战,岂非罪上加罪了么?黄少侠,郑某乃一愚忠之人,请恕郑某不能从命。且是郑某生性狂放不羁,若绊往了郑某的身子,令郑某终日不得开心颜,倒不如让郑某啸傲林泉的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