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人……”步青云话才出口,却见这“武大人”身子已然纵出门外。
“武大人”掠至院中,接过随从递过的马缰,飞身跃上马背,吆喝了众侍从一声,如飞去了。
白衣少女见得“武大人”去远,樱口一张,“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步青云抱女儿入卧室,放她身子于床,寻了些金创药,于她伤处敷了,又煎了些草药,喂她服了,便守于床前。
白衣少女虽是被炉火灼烧得面目全非,却也只是一些皮肉之伤,好在此时正值寒冬之季,伤不溃烂,伤口易愈,是以过得数月,便已然痊愈了。
步青云遭此巨变,身心大损,数月之时,便衰老了许多。便在此时,朝廷旨下,革去他濮州太守之职,永不再用。他接了圣旨,只得打点行装,向了原籍潞州而返。
此时,步青云已然尝到了一呼百应、万人奉承的官老爷的甜头,官心正炽,却被一下子罢了官,顿时,便有从三十三重天堂之上被猛然打入十八层地狱之中之感。他经此一击,更觉如雪上加霜,苦不堪言,身子愈显衰老,堪堪回至潞州,便卧身于床,再也不起了。
看看又过了二月。此时,步青云已是粒米难进。他识得自己已至病入膏肓之境,便是具有起死回生之术的神仙也救治不自己了,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口气。他抬起瘦如干柴的胳膊,向了白衣少女招手道:“烟儿,烟儿,快过来!”
“哎,来了。”白衣少女口中答应一声,玉手端了药碗,身子款款地飘将过来。她来到步青云床前,朱唇启动,柔声道:“爹爹何事唤烟儿?爹爹先将这碗药喝了再说话吧。”
步青云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床沿,示意女儿坐下。他待女儿坐好身子,以干枯的手抓了她的玉手,用无神的二目瞧了她一阵,有气无力地道:“烟儿,你瘦多了!”
“爹爹,女儿很好。爹爹还是先服了这碗药的为是。”白衣少女笑了笑,樱口中发出轻声细语。她取过调羹来,舀了一羹药汤,在丹唇上试了试冷热,便将药碗送到步青云面前。
“孩子,放下吧,爹爹不用喝了。”步青云摇了摇头,凄然道:“好孩子,爹爹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只怕要不久于人世了……”说至此处,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衣少女轻轻拍打了父亲的后背一阵,又喂他喝了一口水,才使他平静下来。她柔声安慰道:“爹爹说甚么话来?爹爹的病不重,慢慢调理,自然会好起来的。爹爹怎能如此灰心丧气?来,爹爹,烟儿喂你用药。”
“烟儿,莫再费心了。爹爹的病,爹爹心中还不明白么?”步青云苦笑一声,又恨声道:“好孩子,爹爹落此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烟儿不值得为爹爹伤心!”
“爹爹千万不要想忒多了,安心养病才是。”白衣少女凄然一笑,低声安慰道。
步青云不接她的话头,只是顾自道:“烟儿,爹爹死不足惜,只是撇得烟儿一人孤苦伶仃的在世上,爹爹心中实在难安。”他叹了口气,又肃声道:“烟儿,爹爹有几句话不说,却觉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且是死不瞑目!”
“爹爹有话请尽管吩咐便是了。”白衣少女听得爹爹说得如此庄重,面容一肃,抖声道。
便见得步青云眼中滚出几颗浑浊的老泪来,听得他嘶声道:“烟儿,爹爹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爹爹怎的如此说话?”白衣少女心中大感愕然。
“唉,烟儿,可怜的孩子,你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吧,象儿惨死,烟儿你变得如此模样,皆是爹爹一手制造的!”
“爹爹,你、你、你说什么?”白衣少女如遭雷击,身躯剧烈地抖动起来,手一颤,药碗摔落于地。再向了她粉面上看时,更无半点血色。她身子抖动了一时,樱口之中,才发出惊疑之声。
步青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稳了稳心神,又沉声道:“烟儿识得数月前来濮州府衙中的鹰鼻鹞眼的紫衣人是谁么?”
“爹爹提这个贼子作甚?”白衣少女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不,烟儿,爹爹要提!”步青云身子颤动了一下,面色变成了死灰,半晌,才听他口中发出呜咽声:“烟儿,不是这个贼子,咱们与象儿三人,谁也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爹爹,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爹爹是如何结识这个贼子的?”白衣少女语含惊疑,且是愤怒。
步青云长喘了一口气,似是在回忆往事,终于戚声道:“一年前,家中来了个不速之客,却是个紫衣汉子。爹爹见得此人是个陌生面孔,便问道:‘尊驾是谁,到鄙宅来有何赐教?’紫衣汉子笑道:“在下武公业,久仰步大侠的英名,今日特来拜会。’爹爹听得‘武公业’三字,心中吃了一惊,急问道:‘京兆少尹武公业大人可是尊驾么?’紫衣汉子点了点头,大笑道:“步大侠,咱们今日只以武林之礼会友,不以官场规矩行事。’爹爹听他说得豪爽,心中却也欢喜,于是亦笑道:‘步家世代布衣,从未有做官为宦的贵人光临过寒舍。今日,武大人以千金之躯驾临赐教,寒舍真真是蓬荜生辉了!武大人不辞辛劳而来,想来不只是来会步某的吧,必是另有教诲的吧?’武公业大笑道:“步大侠不唯武功盖世,智谋亦是超人一等、天下无双的!如此,更令在下钦佩不已了!’爹爹见他深藏不露,只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心中却也有些憋闷不住,于是单刀直入地道:‘武大人但有见教,尽请吩咐便是了!’便见得武公业猴脸一红,不自然的笑了笑,旋又听他惋声道:“步大侠以文武全才之身,却只能锄瓜种豆、吟诗作赋,岂非天大的惋惜?唉,步大侠若跻身于仕途,定可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丰功伟绩将流芳千古!只可惜步大侠无意于官场!’口中又连叫了数声‘可惜’。爹爹听他如此说话,心中悚然一惊,寻思道:‘此人好神通广大,隔了千山万水,竟识得步某昔日说过的话!’原是昔日,爹爹与朋友吃酒,吃至面红耳热之时,爹爹竟发言道:“唉,弟兄们,咱们空有一身降龙伏虎之能、艺冠九州之才,却只能终日飘荡江湖,过些刀头讨生的日子,且是到头来,尚不识抛尸何处?为官者不劳而获,养尊处优,一呼百喏,一掷千金,衣则蟒袍玉带,食则山珍海味,居则朱门深院,楼台殿阁,行则前呼后拥,鸣锣开道,何等威风,何等体面,何等荣耀?今生若能过把官瘾,也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了!’当时,爹爹虽是醉后胡言乱语,却也道出了心声。爹爹被武公业道中了心思,心中顿觉不尴不尬的,却又说话不出。武公业比猴还要精明十分,见得爹爹如此模样,又笑道:‘步大侠,俗语道,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大丈夫、男子汉,谁不想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空有一身本领,若埋没于草莽之间,何异于明珠埋于泥土?如此,要这本领还有何义?’爹爹听了他的话,叹声道:“武大人,荣华富贵,何人不贪?只是步某命薄福浅,难成贵人!唉,便是步某有一腔报国之志、济民之心,只怕也是壮志难酬的了!’”
“武公业愕然道:‘步大侠,此言何意?’爹爹苦笑道:“武大人,当今之世,做官为宦的,又岂在本领高低?步家世代布衣,步某本人亦与官家素无交往,又哪里去寻靠山?且是步某身上几乎是不名一文,又哪有钱财去贿赂官府?如此,叫步某如何便能跻身仕途?’武公业大笑道:‘哈哈,步兄怎的如此悲观失望?事在人为,咱们便不能想个法儿了么?’爹爹摇头道:“步某无财无势,只怕无法可想。’心中一动,又道:‘听武大人如此说话,想是有妙计指导步某了?还请武大人不吝赐教!’武公业沉吟道:“步大侠,在下想有一个简单易行、且是立竿见影之法,也愿意帮步大侠这个忙,只是步大侠可信得过在下么?’爹爹不解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诧异道:‘武大人之言何意?武大人若肯鼎力相助,步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武大人的大恩的!’武公业胸膊一挺,大拇指一竖,‘嘿嘿’地笑道:“步大侠,别看武某位卑权轻,但只要在下在皇上面前进上一言,谋取一个一州太守,又何在话下?’爹听得他的话,当时心痒难挠,急道:‘如此,还请武大人成全!’武公业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口中涩声道:“步大侠,话虽如此说,但皇上若问起在下与步大侠是何关系,倒叫在下不好说话了。’爹爹迟疑道:‘这个么……武大人若有锦囊妙计,但请吩咐便是了。’武公业阴沉地一笑,道:“步大侠,俗语道,是亲三分向,咱们若是能结为亲戚,武某在皇上面前便好说话了。’爹爹听了他的话,垂头丧气地道:‘武大人,看来步某天生贱命,注定今生今世是入不得仕途的了!’武公业惊问道:“步大侠何出此言?’爹爹苦笑道:‘武大人,亲戚咱们是结不成的了!同辈相称,你、我年纪相差甚殊;叔侄相称,步某不敢托大,且是又辱没了武大人。’武公业身子上前一步,低声而神秘地道:“步大侠,在下倒有一计,可遂步大侠之愿!’爹眼睛一亮,惊喜道:‘请武大人指教。’武公业笑道:“步大侠,朝野上下均识得令爱飞烟小姐才貌绝世,在下慕名久矣,虽是识得燕雀难配凤凰,但亦想不自量力,一近芳泽。步大侠请想,咱们若是成了翁婿之亲,在下敢不倾微薄之力相助么?便是皇上,识得了在下之岳丈乃是一介布衣,能不开恩擢用么?’”
“他叹了口气,又道:‘步大侠,在下虽是已近而立之年,但感皇恩浩荡,一心尽力国事,至今尚是孤身一人。’爹爹听他绕来转去,说了半天,才入了正题,心中却也有些厌烦,于是一口回绝道:“武大人位高权重,门第又高,身份尊贵,能攀武大人这门高亲,倒也是件荣幸之事!只是小女已受聘他人,焉能再攀高枝?唉,此亦是步某与小女无福!’当下爹爹便将你与象儿之事对他说了一遍。武公业听了爹爹的话,站起身子,口中发出叹惜声:‘步大侠,也只怪武某命薄福浅,不能与令爱举案齐眉了!’他身子在院中磨磨蹭蹭地踅来踅去,却不便去,终于又道:“步大侠,令甥虽是一位俊杰英豪,但日后终会混迹江湖,过些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日子,难道步大侠便忍心让令爱随了他过一辈子终日担惊害怕的日子么?’爹爹听他提到烟儿,面上不觉现出些踌躇之色来。武公业早窥在眼中,又笑问道:‘步大侠,便不能退了赵家的婚事么?’爹爹正色道:“武大人,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焉能出尔反尔,惹人耻笑?如此,又将道义置于何处?且是小女与象儿爱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若要拆散她们二人,只怕要比登天还难!’武公业猴脸一寒,冷笑道:‘步大侠,识时务者为俊杰。哼哼,为了劳什子道义,便毁了父、女二人一生的幸福,值得么?人言步大侠足智多谋、胆识过人,料不得竟然被芝麻大的小事难倒了,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来,看来传言有虚了!’也是爹爹鬼迷心窍,被武公业贼子一激,亦顾不得细思,便冲口道:“除非……’爹爹‘除非’二字说出,识得说走了嘴,却也住口不言。武公业急问道:‘步大侠,除非什么?’也是爹爹一时昏了头脑,眼睛亦被猪油蒙住了,心中只想着为官者不可一世的威风,竟然对他低声道:“武大人,除非能让象儿主动提出退亲!’武公业惊疑道:‘步大侠不是说令爱与令甥难分难舍么,怎能令他主动退亲?’爹不好再说,只是含糊道:“武大人乃玲珑剔透之人,还用步某多说么?’爹的意思,是想让他想方设法逼迫象儿辞了婚事,于是又交代道:‘武大人,步某之意只是要象儿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武大人千万莫要伤了他半根汗毛!’武公业大笑道:“步大侠,本官日后也与他是亲戚了,又哪能不给他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