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萧伊庭果真回来得很晚。
她和蒋妈妈等他吃饭等到快天黑了,只等来他一个电话,说还要晚点才能回来,让她们别等他。
说不回来吃饭就够了吧,还要问蒋妈妈,她一天在家都干了些什么,蒋妈妈将她的吃喝拉撒都报告了一遍,当然也说到再见小鱼的事,这些说完总够了吧?他最后却追问:妹妹今天练习走路没有?
她赶紧朝蒋妈妈挤眼睛,可蒋妈妈没有看见,居然如实汇报,“没有,小荷不肯。”
“额……”好吧……她默默地,回了房间……
犹记得早上蒋妈妈转达的那句话:如果她不练习的话,他回来要收拾她。
她细细地把这十四年的事情又想了一遍:是她逼着他把写不好的作业重写了一遍又一遍!是她命令他练字四个小时一个字也不能写坏!是她责令他犯了错误在地上装小乌龟爬!是她扣着他的零用钱,他每用一块都要看她的脸色!是她从网吧把他抓回来,他一路都担心她会收拾他!是她骑着车挡在路中间,截堵他的机车,把他的脸色吓得煞白……
从来都是她管着他啊……
他不是号称妹管严的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哪个地方出了转机,让他突然这么盛气凌人了呢?隐约觉得,昨晚她睡着以后,他好像说了好些话,可是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真的一点也想不起,似乎跟什么底线不底线有关……
最后,她懒得去想了,他的所谓“收拾”,她何曾放在眼里……
她打算早早洗完澡,早早睡觉。
然而,事与愿违……
蒋妈妈如今简直就是中了萧伊庭的毒,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当圣旨一样的奉着。当她请蒋妈妈帮忙她洗澡的时候,蒋妈妈竟然说,“姑爷说了,等他回来你再洗澡……”
“额……”简直没有天理了……“干妈,我一身汗黏黏的,不洗不舒服呀!”
“可是姑爷是这么说的呀?”蒋妈妈看着她的眼神,好像还是她的要求过分了……
然后,就出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干瞪眼……
姑爷是这么说的!姑爷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快变成蒋妈妈的口头禅了!
不洗就不洗!她睡觉了!
她自己试探着,爬上了床,捧了本书,靠着看,打算看累了随时就睡。
只是,还没等她看累,就听见有人回来的声音,蒋妈妈还和他说话……
她赶紧将书一扔,双手撑着床,滑下去假装睡觉。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是干什么?好像害怕他似的!凭什么呀!这是她的家!房主写的她的名字!他!就是个借住的!她为什么要躲着他呢?现在这情形,简直就跟小时候闯了祸,怕爸爸回家来收拾,老早躺床上装睡觉一模一样了!简直就反了天了!
如此一想,她马上又坐了起来,而恰在此时,门开了,他进来了……
一见她如此模样,马上似笑非笑地道,“装睡觉?”
“额……”真是不能小瞧他的智商,不过,好在她也不曾小瞧过他,一个学渣,几年时间能混上差不多“第一状师”的地位,能智商低?淡淡地说了句,“有必要装吗?我是真打算睡觉。”
他也不点破她,笑,“等等再睡好了,先起来吧。”
他走进来,把她被子掀了,见她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便将她抱了起来。
他也不答。
来到外面,看见家里还多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
“杜老先生,就是她了,您来看看。”他把她放下,撩起了她的裤管。
老先生仔细检查了一番,点点头,“你给我的病例,我也详细看过,她这情况,算是恢复得相当不错,专科医生想必也告诉过你们,继续治疗,应该问题不大,辅以针灸按摩,当然效果更好。”
说完,便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面有他的银针包。
萧伊庭在她身边坐下,轻握住她的手,“别怕,老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疼的啊……”
“额……”这是要给她针灸?可是,专家和不疼有关系吗?而且,她又不怕疼……她只是奇怪,他才来南方多久?这么快就能找到老专家了,而且还能请动人家亲自来这地方给她扎针?
其实针灸按摩她自己不是没有了解,只不过,她始终觉得主要还是靠药物治疗的,蒋妈妈带着她每天去针灸按摩也实在不方便,而且辛苦,所以也就从没尝试过……
她不免抬头看了一眼他,而他,一直都在认真地看着老先生施针,是有感应吗?他也同时低下来头来,和她的目光相遇,而后温和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疼不疼?”
她摇摇头,也低头看针去了。
扎完针之后,老医生还留下了一包药,是让她用药水泡澡的。这个疗法,却是她没听说过的了,原来他非让她等他回来再洗澡,是这个原因。
他还要开车送老先生回去,就让蒋妈妈给她用药水泡澡。
她不知道老先生是他从哪里请来的,他竟然去了两个小时还没回来……
她躺在床上,身上还残余着淡淡的药香味,皮肤上凉凉的,也很是舒适,床头那本书,再也看不下去了,手机就在旁边,她拿起来,这是他来这里后第一次,她想给他打电话……
刚想拨号,可又怕他正在开车打扰到了他,于是又放下了……
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原本老早就想睡觉的,现在反而没了睡意……
终于再听到门响,外面的景区里,又已经是一片安静了……
他的脚步声很轻。
这次,他是以为她真的睡着了吧……
她静静地躺着,凭声音感觉着他的一切活动。进门、洗澡、睡觉……
而后,一只胳膊搭在了她腰上。
她倒是有话想要问他的,只是,他躺下来便不再动了,虽然不至于这么早就睡着,可是,他今天是开了多久的车?应是他自己去接来的杜老先生吧,而后又送他回去,他自己再开车回来?
其实她都不知道,他在这里是否买了车,车又停在哪里,景区内不准停呢,如果不是他今天说一句要去送杜老先生,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最后,她还是把那些要问的话压下了,明天再说吧……
可是明天……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身边照例没有他的身影,她以为他又走了,于是叫蒋妈妈。
然而,进门来的人却是他……
她愕然,“你还没走?”
“走?走哪里去?”他笑问,过来亲她的额头,“早上好,宝宝。”
“额……”她一哆嗦……一种不祥之感笼上心头,这么叫她,必然没好事……
“来!起床咯!”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昨晚扎针感觉怎样?”
“没什么感觉?有点涨。”她如实说,一边想着,他今天还没出去是要干什么,难道要逼着她练走路吗?这是他昨天一直念念不忘的事……“那个杜老先生,你从哪请来的?”这个问题,她昨晚就想问了。
“纪子昂的父亲介绍的,针对你这病针灸按摩有自己的一套,就是本省人。这个你可以放心,关系到你的健康,你老公我不敢大意,不是最出色的,我不会请。”他给她挤牙膏,温水装进水杯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自然知道他请来的不是一般人,“你送他回去?你拿什么送?买了车?”
他看着她笑,“怎么?想管我的钱?”
她嗔他一眼,低头刷牙。
刷完,他用温毛巾给她擦脸,“我人都是你的,何况钱呢!”
“额……”这些都不是她想了解的关键所在,她只是想问他,“你在这买车,你是真打算在这里安家了?”
他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将毛巾用力拧干,“你说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幽幽的声音响起,“你来这里,北京那边怎么办?”事业不要了也就罢了,哪里都能创业,哪里都能重新开始,何况,他们都不缺钱,就这么经营着一个小店怡情也不是过不下去,可是父母呢?其它相关人呢?还有所谓的后会无期呢?
“你不用管!我能来自然就已经妥善处理好了,这里是江南,不是北京,你就安心过你江南的小日子吧!”他把她抱起来,出浴室。
轮椅在浴室里,他完全可以把她放在轮椅里推着她出去的,他这是要干什么?
她立即反应过来,“我不走!”
已经被他抱出了浴室,而且,立即被他放到了地上。
“你干嘛呀?”她不悦地靠着墙,趴在墙上不动。
“练习走路啊!”他牵着她的手,“放开墙,我扶着你。”
“我不!我还没好!”她特别烦躁,只要逼她走路她就特别烦躁。
“你怎么没好?跟我斗气的时候不是能走几步吗?来关我游戏电源的时候不是也能走吗?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多练习?你再不走,肌肉都快萎缩了!你自己没看你脚杆子现在多细吗?过来,别趴着墙!”他拎住她胳膊,直接把她提离了墙壁。
她瞪着他,不愿意挪脚。
“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告诉我好不好?”他耐心地给她把头发理了理整齐,“你不是怕苦的人啊,多么艰难的路你都走过来了,这练习走路多大的事,你就非跟我犟,我不是还在陪着你吗?”
她躲开他的手,“我没有不愿意走,而是,我清楚自己的病情,我还不能走,我就是不走!”
他真是有些无可奈何了,扶着她头发的手顺势拖着她后颈,把她拉近,亲她,哄她,“医生都说了,可以每天走一小会儿锻炼,只要不过量就行,你比医生还能?乖,听医生的话,早点好起来,我们还要举行婚礼呢,你要不要站着跟我结婚啊?”
“不要!”她干脆利落地回绝了他。
他一怔,想着自己也是犯浑,她现在还处于赶他回北京的阶段,提什么结婚……
不过,这样的她,也有些不可理喻了!他不禁口气也硬了起来,“叶清禾!你真是越来越任性了!你的理智呢?你的智慧呢?你从前镇定从容的样子呢?我真是太纵容你了是吗?”
“我不需要你纵容,我也很理智很镇定。”她冷静的神情,看起来倒并非纯粹是在耍小脾气。
可是,却把他给激怒了,“真不走是不是?真不走我现在把你扔到街上去,我看你走不走!”
他当真把她抱起来,大步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店,然后把她往窄窄的街道上一放,转身就回了店里,坐在店门口,远望着她,好像在对她说:有种你就走过来,要不然你一直待在外面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伤后一个人站立于大庭广众之下。
第一次失去了轮椅的依靠,独自面对身边游客来来往往,好些游客擦着她的身体而过,她总觉得随时会被他们撞倒……
她眼中闪过惶惑,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看向店里的他。
而他,则端坐着,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一点儿也没有妥协的迹象……
她即便在家里偶尔走几步,那也是扶着东西的,这样站在人来人往里,身边一个依托的东西也没有,更让她心中不安,有心想要往店里走一步,可是,脚步刚刚动了一动,又不敢再往前了,脸色有些发白,身体也微微发抖。
看着店里的他,她既气恼又有几分委屈,不禁对他道,“萧大律师,你搞清楚没有?你现在坐着的是我的地方!这房子是我的!你把我赶出房子,在我的家里指手画脚,你有这个权力吗?”
他冷静地看着她,反问,“你的意思是,想要我把这房子变成我的?”
“额……”她愣住。
“虽然有点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宝宝,你相信我的办事能力吗?”他双手抱胸,一种类似于挑衅的眼神看着她。
“萧大律师,你真是太不要脸了!”她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谢谢夸奖。”
“额……”对于这个将脸皮功修炼到出神入化境界的人,这句话的确是夸奖他。
“宝宝,走过来而已,没那么难,你是心理上抵触是不是?我来帮你好不好?”他耐心地劝着她,虽然他始终不明白她是什么原因不愿意走路,可也大约能感觉,一定有什么心理障碍,这障碍是怎么形成的?她始终不肯说,是跟他母亲有关吗?不管是与不是,他都得刺激她克服这个障碍,看着阳光下她发白的脸,他也心疼啊,可是再怎么心疼,也要逼一逼她!
他打算站起来去扶她,可是,就在此时,却有人比他更快,只见她身边迅速多了一个人吴潮。
“小荷,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能站吗?别摔倒啊,蒋妈妈呢?要不要我扶你?”吴潮伸出手想要扶她,可是在快要碰到她袖子的时候又觉得不妥,停住了。
而萧伊庭,也来到了她身边,脸色黑沉,拎住了她的胳膊,语气却透着宠爱,“老婆,走,回家。”说完将她抱起。
吴潮见状,很是为叶清禾不平,朝着他们的背影,大声道,“你这算什么啊?小荷现在这样,你还天天不给她好日子,你配当丈夫吗?”
萧伊庭脚步一顿,手臂一收,将她抱得更紧,回过头来,反问,“我不给她过好日子?我不配当她丈夫?谁配?”
吴潮被问得一噎,“谁都比你配!我只知道,小荷是和蒋妈妈相依为命的可怜人,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费了多少心力才开起来个小店,小荷还是个病人,在她们那么艰难的时候你都没出现过,你算得上一个好丈夫?现在店里生意好起来了,你就出现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来靠着小荷吃软饭,你是人吗?她是一个病人你知道吗?你这样的,还算个男人?”
萧伊庭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质疑他吃软饭?质疑他和妹妹的感情?
不过,他还不至于要跟吴潮去辩解,反倒是,灿然一笑,低头问她,“老婆,养我可好?”
吴潮愣住。
叶清禾也愣住。
不过,叶清禾比吴潮反应快些,毕竟,他不要脸的程度,她见识已久……
可即便反应过来又如何?除了瞪着他,还能怎样?在外人面前,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对他说“不”字……
等吴潮终于反应过来时,萧伊庭已经抱着叶清禾进房间里面去了,依稀记得,他转身时的表情,趾高气昂……
想着萧伊庭刚才那句不知耻的“老婆,养我可好”他就觉得义愤填膺,小荷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会这么不幸,遇上这种男人,这种吃软饭还吃得理所当然的男人……
可是,人家已经结婚,牛哄哄的结婚证在那里,他一个外人,又能怎样呢?
萧伊庭把她抱了回去,仍旧让她站在地上,他则打开电脑,玩他的游戏,意思是,不走可以,那就罚站吧。
叶清禾看了看自己周围,床离她三步远,最近的椅子离她五步远,他这是要逼着她走了……
“萧伊庭!你现在不就能欺着我走不了吗?”她回想这几日,他翻天覆地,作威作福,一切的行为都建立在她不能走路,拿他毫无办法的基础上!
他头也不回,“所以,你可以加紧学会走路,我不就不能欺负你了吗?”
三步,离她并不远。
她疾步快行,在第三步的时候,跌倒。
她原本的打算,是跌倒在床上,可是,她却估算错了,她跌倒在他的怀抱里。
他听见声音,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截住了摔下去的趋势。
他紧紧地抱着她,问,“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再也不会让你摔跤了。”
她抱着他的腰,忽然的,就哭了。
这一次,不是假装,也不是怄气,而是真真切切的,抱着他,伏在他肩头哭。
她不是一个善于诉说的人,他一直都知道,他总以为十四年的磨合,他已能将她看得很清楚,但这一次,他还是觉得有些茫然,而她的个性,虽然不再似从前那么隐忍,可本质上的好强和不善诉说仍是没有改变,办法用尽,也不能剖析她的心事,他有些无奈,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迈开的每一步,握紧她的手,在她哭泣的每一个时刻,拥抱她的泪水。
没有再逼她走。
下午,他也没有去接杜老先生,而是背上她,出了景区。
把她放进他新买的车里,悬挂在车里的车饰,仍然是她送的步步生莲,翡翠的光泽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暗淡,反而愈加莹润了。
车的后座上,放着一个红色的盒子,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这么带她出来,想必是去杜老先生那里针灸的,也许是给杜老先生的礼物也未可知。
他给她调了座椅,直到他认为她坐着最为舒适。
车,便开出了小镇,行驶了近两个小时,才到H市,而后穿越城区,来到H市郊区。
“杜老先生早已经退休,本来已是半隐居状态,现在有医院返聘他继续给人看病,他才又出来的,不过,居住的地方有些远,而且,他不喜欢喧哗,不喜欢污染,所以,他住的地方,车是开不进去的。”萧伊庭停车的时候给她解释。
于是,他们的车,停了山脚,而杜老先生的家在半山腰上。
“来!”他半蹲,示意她趴到他背上来。
凝视着他的背,她已经不想再去数,这是第几次他背她了……
一年又一年,在他背上看过的风景,每一次都是最美丽的,他们的红叶,他们的日出,他们的海……
没有人再能重复那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