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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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小杂感》

茅盾曾说鲁迅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茅盾论创作》第109页)。在杂文方面,他写过像《热风》中的“随感录”;写过“杂感”,写过“无花的蔷薇”;这里鲁迅又创造一种比杂感还精炼,能以“寸铁杀人”,仿佛像警句一般的杂文,名之曰“小杂感”。

“小杂感”共21段,每段只有几十个字,它做到了以最短的形式赋予了最大的思想容量。

“小杂感”的第一个特点是对虚伪的揭露。它对“四一二”政变以后的蒋介石进行公开的愤怒的抗议。如说:又是演讲录,又是演讲录。

但可惜都没有讲明他何以和先前大两样了;也没有讲明他演进时,自己是否真相信自己的话。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

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防被欺。

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

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这三段都是针对蒋介石一伙狡诈善变的伎俩。蒋介石、汪精卫、吴稚晖、戴季陶等为了投机革命,在北伐前后曾在各地演讲,并出过一些演讲集,内容竟和他们在“四一二”政变以后判若两人。例如蒋介石在黄埔军官学校演讲时曾说过:“国民党员反对共产党,就是违反了总理(指孙中山先生——引者)定下来的方针”;“‘反共产’这句口号,是帝国主义者用来中伤我们的,如果我们也跟着唱‘反共产’的口号,这不是中了帝国主义的毒计吗”等等。且听这是多么动听的言词!他们俨然是共产党的忠实同盟者。然而待到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他们对共产党人,却大叫“打倒!打倒!……严办!严办!……”于是这些“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虽然言犹在耳,墨迹未干,却一概不认账了。而被骗被杀的“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因此,鲁迅从当时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概括出一条沉痛的教训:“防被欺”。并且愤慨地认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这里提出一定要提防口蜜腹剑的两面派。

“小杂感”的另一个特点是在时代的转折关头,描绘阶级斗争的图景,力图总结革命经验。例如,鲁迅说: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它描绘了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阶级斗争的图景,对蒋介石从伪装革命到暴露其反革命的面目的过程作了无情的讽刺。对阶级斗争的长期性作了充分的估计。鲁迅在这里指的“革命”并非指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也不是国民党左派参加的北伐革命,而是指蒋介石之流伪装的“革命”。如鲁迅在《而已集·扣丝杂感》中所说:“先前是刊物的封面上画一个工人,手捏铁铲或鹤嘴锹,文中有‘革命!革命!’‘打倒!打倒!’者,一帆风顺,算是好的。现在是要画一个少年军人拿旗骑在马上,里面‘严办!严办!’这才庶几免于罪戾。”本段中说的“革命”,显然就是这一种“革命”。本段中所说的“反革命”,则有“顽固这一种反革命”(如旧军阀)和新军阀蒋介石所指共产党的所谓“反革命”。“不革命”实际上指靠近共产党的进步力量。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这是指蒋介石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后屠杀大批共产党人和革命者。“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是指蒋介石反噬共产党和革命者为“反革命”,构陷了罪状,而被杀于伪装的蒋介石一伙。“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这是说进步力量或被当作共产党而被杀于蒋介石一伙;或被当作反革命而被杀于伪称“革命”的蒋介石一伙;或被杀于连任何名目都不用的蒋介石一伙。于是,先是革命,后来革革命者的命。鲁迅认为,若要取得胜利,必须重新组织力量,“革革革命”。然而,这种革命与反革命必须持续很久,将经过很长时期的反复较量,“革革……”,就表示了这样的革命的长期性。这段话因为环境关系,写得比较隐晦,一向较难索解,我这样的理解也不一定对。但是它所展示的当时的阶级斗争的复杂性的图景应该是分明的。

“小杂感”的又一个特点是表述了人生的哲理,发人深思, 耐人寻味。如鲁迅认为: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道士既算出家,俨然仙风道骨,又是在俗,照样娶妻育女。最具骑墙态度,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鲁迅曾认为中国人最具有调和折中的中庸之道,因此这里说“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一半”。

此外如“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作者根据自己对社会生活的思索,力图概括成一种哲理性的见解,言近旨远。

“小杂感”再一个特点是运用史笔,寓讥刺于客观记述之中,如:“刘邦除秦苛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而后来仍有族诛,仍禁挟书,还是秦法。法三章者,话一句耳。”这里除述史之外,不着一字,而此时此际,蒋介石言而无信的灵魂唤之欲出。

本篇写作上的特点:一,文体短小,高度概括。有时甚至仅仅十个字,如“凡为当局所‘诛’者皆有‘罪’”,而精神俱出。二,因情立体,形式多样。共21段,都极富变化,或如格言,或如警句,或如史笔,或如诗篇,或以反语,或作隐喻,或抒胸臆,或铭哲理,因此,格局虽小,天地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