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我见过毛主席。见面的地方好像在一处农舍,毛主席和蔼可亲,坐炕头,夹一支香烟和我说什么。说话的内容不是长征,当然也不是散文写作,好像谈农业机械化问题。我一激动,醒了。慢慢回味梦境,觉出梦里见的不是毛主席,是唐国强或已经去世的古月先生。口音不对,神韵更是差得太远。
见伟人,即使梦里仍不可得。
人有一种愿望,想与故人晤面,看电影、电视剧,乃至读《史记》,都为满足这一愿望。然而亦不可得。与故人见,通道大约只有梦境。唯有梦,不受时空拘囿。而我在梦中想见的是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缔造者,蒙古人的祖先。他也是中华民族的大英雄。
至今,在梦里还没见到成吉思汗,而他的影响时时处处浸润于每个蒙古人的日常生活中。与其他的皇帝——蒙古人叫可汗——不同,成吉思汗在当今蒙古人的心目中是安详可亲的长者。他是世俗的,而非金银裹身、凌霄御风的神祇。成吉思汗的名字,和奶茶与草原联系在一起,和马头琴声与牧人淳朴的脸联系在一起。成吉思汗仿佛知道自己百年之后要和毡房里普通的蒙古百姓继续生活,而不是当一个像人的泥塑,立于空空荡荡的宫殿。所以,他简葬,也不示人葬于何处。
我和姐姐幼时由Tie tie(曾祖母)照看长大,从小就听她讲述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这个词,Tie tie的发音是“青给思——合罕”。在“罕”的后面有一个音“那”,不发出来,有口型。说到圣祖的名号,Tie tie——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贵族的女儿,脸上肃穆之至,也敬仰之至。到今天,我每当听到“成吉思汗”,都会踟蹰一下,停顿一下,思绪回到童年、回到Tie tie的叙述中,庄严静穆。
Tie tie并没对我们讲成吉思汗的帝王伟业,讲我们也听不懂,才四五岁。后来,进入“文革”,由于挖“内人党”动,许多人已经不敢承认自己是蒙古人,更没人敢说成吉思汗。Tie tie一直对我们说:“青给思——合罕,是我们的祖先”,神色峻切。“文革”中,我父母先后被拘禁,生死未卜。在昏暗的灯光下,Tie tie在炕头,腰身挺拔。我和姐姐畏缩炕梢,屋外风雪呼啸。Tie tie那时已不再讲故事了,关于格萨尔王、秦琼和米拉日巴。她端坐如木雕,忧伤和悲愤在眼里冲决。后来,她几乎不说话。我母亲回家了,父亲即Tie tie的孙子仍在押。Tie tie不再讲吃饭、喝水、穿衣这些日常语,凝视经久,吐出的话是:“青给思——合罕,是我们的祖先。”
由此,史书所说成吉思汗征战也好,霸业也好,我觉得遥远,他是我们的祖先,如此而已。现今的蒙古人家家挂着他的画像,印刷品或手绘,一个慈祥、宁静、食人间烟火的蒙古老汉。蒙古人出去进来,看一眼墙上的画像,心里踏实。这幅画像的蓝本,是元代的宫廷画师对照忽必烈相貌画的,最像成吉思汗,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电视剧《成吉思汗》主题曲的歌词,写得最贴近蒙古人的心怀:“每一个出生的婴儿,都有你的轮廓。每一座毡包的梦里,都有你打马走过。”确乎如此,它说出蒙古人的心里话。成吉思汗的荣耀,并不能给卑微如我的后代增添什么,成吉思汗不能帮你炒股,不能帮你留洋。《金刚经》偈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人活着,祖先的显赫与微末都不是坐标,万事靠自己。但知道自己的祖先,就在遥远的历史风烟中找到一个原点,也想过从自己身上找到祖先所具有的哪管是一点点的优秀,比如坚强和质朴,这就足够了,如果没有,就去学习。对女儿鲍尔金娜,我说的也只有一句:“青给思——合罕,是我们的祖先。”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