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长城之外的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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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敖包相会

“敖包相会”是描写蒙古男女相爱的歌曲,借卡拉OK的伟力,现在成为全国人民喜爱的歌曲之一。这首歌被看好,旋律优美是原因之一,而歌词中的相互试探,也符合情场的规则。然而,“试探”与蒙古人的婚恋并不吻合,正如此歌的词作者并非蒙古人,而是北影厂的导演张海默。

蒙古人的爱情直爽热烈,正如他们的生存环境中没有那么多的小桥流水和曲径通幽。爱在何处?与海棠云彩无关,眼睛直射灼焰,无掩饰无曲解无乱码,两相对视,谁都明了其中的意思。因此,他们俭省了许多资源也摒却了许多烦恼,无须征婚启事和电视速配游戏,也无须媒人斡旋和手机短信息掺和。蒙古男女是一见钟情的结晶,又是一见钟情的接班人。他们享受着爱情的绿色食品——没有添加剂,没有化肥,没有流行色彩,是一段原初情感,跨国公司将此称为“浓缩液”,区别于罐装产品。他们相爱的方式和什物包括九根飘带的锦缎荷包、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摔跤赛马的雄姿和软手捧茶的身态。这是粗伧的浪漫、质朴的结合。

婚后,蒙古男人省却了一宗事,平息了欲望与焦渴。而女人却增添了一件事,即家务。就家庭角色而言,蒙古女人与朝鲜、日本女人一般无二,讲究顺从与孝道。在她们看来,泼辣是让人笑话的一件事。一个女人无论傻到什么程度,也不至于泼辣,即大喊大叫。东亚女人依然保留着礼教的恭顺,没有人想造这个反。她们觉得这不是解放,而是癫狂。

看官至此己知蒙古男人是享福之人,他们不做家务,衣食伸手可得。在家里,他们最耗气力的事是喝茶与饮酒。走出家门之后,则从事艰苦的劳动在风雪中牧羊、夏季转场、盖房子。他们的劳动面对太多不确定因素:天气、雨水、沙尘与草的生长情况,丰歉不一。蒙古男人因而显得沉默。和暴风雪打交道的人不习惯饶舌与甜言蜜语,也不精于算计。跟其他人相比,蒙古人更多和动物——牛、马、羊、犬——打交道,他们更朴拙。

若论地位,蒙古男人在家里稳如泰山,不移不摇。而地位的另一象征——财权,则由女人把持。把持钱并不意味着尊贵,反而显出劳碌,就像在连队里连长不管钱,司务长管钱平账兼顾采买一样。钱是什么?是牛羊草料,人吃马喂和为儿女成亲一点点积蓄的长期零利率储蓄。在牧区,管钱的人不是狂喜之人,而是叹息之人。

蒙古男人喜饮。虽然圣祖成吉思汗告诫子孙远离酒精,然而他们离酒还不是太远。在漫长的冬季,酒能暖肠并能驱走寂寞。蒙古男人会招呼一个问路的陌生人共饮几杯,有没有共同语言不打紧,酒就是共同语言。它不是让我们脸上红彤彤的挂满笑意吗?那些旅游的人,那些说不清省份身份开会采访的人,来到草原都不妨与之举觞一醉。他们饮酒不靠语言佐餐,在酒桌上谈这个那个是可笑的。歌可以解酒,清风明月能够化醉。

蒙古女人看男人喝酒,觉得天经地义。男人仰面饮下杯中物,如女人哺乳、狗吃骨头、猫趴在炕头睡觉那么自然而然。然而蒙古女人从不与男人举杯齐眉。她们不饮酒,只向来宾敬酒。敬酒也并不说“你喝一半我全干了”这种蠢话。她们斟酒,起立,双手举杯,行屈膝礼奉上,然后目视来宾喝下。酒里带着关于健康、生育和财产的祝福。因此,敬一次就行了,没完没了地敬酒,显然不是敬,而是闹。蒙古女人不通戏谑之道。

在行路的时候,譬如他们上街,男走前,女走后,一般不并排行进。因此,也无耳鬓厮磨的情景。男人背着手沉默而行,女人在其身后如数脚印,很好笑。如果两对夫妻结伴去什么地方,则是男人在前边谈,女人在后边说,各不相扰。

蒙古男人惯常娇纵孩子。男人既是慈父,女人就要做严母。所谓娇纵,是把孩子当做玩物。孩子的确也是天下最好玩的宠物。看他爬行,看他学步,看他口不能言直至舌吐莲花。男人在看孩子的时候,脸上常常笑成一朵粗糙的花。倘在酒后,这朵花开得分外绚烂。这样的笑脸和皱纹、胡髭结合在一起,映出男人柔情无限。他们看女人也笑,笑里带着热望。看自己的孩子则是傻笑,笑里带着赞叹,意谓:这孩子何以这么可爱?天下孩子都可爱,但蒙古男人以为最可爱的孩子被他摊上了,于是赞叹娇纵。这时,倘若女人在边上一并赞叹,就有些不像话了,那不是看孩子,而是看画展。

蒙古女人对孩子要求严格。对儿子,让他像父亲一样坚韧厚重,非此不能在高天厚地之间生存。对女儿,母亲就是一个女人的楷模:温顺,顽强,不抱怨,顺纳生活带来的一切。所以在蒙古家庭,女儿出奇地像母亲,动作、表情、笑容;儿子肖似父亲,身架、气质、谈吐。这种教育完全是人的一脉相承。在父母的影响之外,很少有其他方式——电视、书本、社会风气——的介入,于是蒙古孩童淳朴之至,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变成F4或跳PARA——PARA舞。而他们的父母,也力求做一个好人:正直、勤劳、诚实,从而把这种品格移植给后代。

一般说,蒙古男人的心胸不能说很大,这是说情感方面。他们或许爱吃醋。一见钟情和猜忌常常是伴生物。他们吃起醋来凶狠暴躁,而女人对此既不觉得受宠也不感到受辱。她们深知这是男人神经病之一种,像天花一样,发出来就好了。在牧区,女人很难移情别恋,她们侍奉老幼乃至鸡鸭,这是摆脱不掉的枷锁。如果离开了这个枷锁,要到哪里去生活呢?她们离不开沉重的家务,挤奶、烧茶,在冬天为刚刚出生的羊羔保暖。因此,她们不会私奔出走,不思小资白领,不慕三宅一生。而发怒的男人对女人的平静则会悻悻然,而后泄气。未几,两人再次谋划明年春天的生计大事,形同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