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东部蒙古人原来与后来信仰萨满教,确认天地万物都有切实的灵魂。“波”这个词,为通古斯语族所共用,指萨满教的巫师。蒙古、鄂温克、布里亚特、满族都如此称谓。
在贝加尔湖东岸,我见到一位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波”。
在一座刚建好的喇嘛庙,雪花石栏础和台阶两侧放满信众放的钱币,银光闪闪。停车场上,一个人盯着我看。他有着突厥人的脸——宽脸扁鼻、高颧细眼,这是中国人所认为的蒙古人的长相。他前胸有一面明亮的铜镜,用绳挂在脖颈上。
我对他躬身施礼,他没理。我改致帽檐礼,他点头,说:“中国海拉尔地方乌里根河的人,都长着你这样的相貌。这是蒙古人标准的长相的一种,朝花可汗的子孙。”
我有受宠的感觉。我近世祖正是朝花可汗,但我没去过乌里根河。
我问他铜镜。
边上一个人(后知是警察局局长)说:“他是波。”
波——他的名字叫尼玛,留给我地址,几乎命令我明早去他家里。
尼玛的家盖在山顶上,屋顶有汉地庙宇的飞檐,在一片木板搭建的贫民窟中露出显赫。尼玛对摄制组的灯光、机器毫不陌生,领我们进入做法事的厅堂。
他的法帽如清朝的官帽,戴上,开始作法。尼玛身后是一幅朝墩出海的彩画,印刷品。上方挂他母亲的照片,两侧挂滚金蟠龙立轴。在图瓦常常遇到龙的形象,这是清朝留下的印记。他们的语言中有“大清”这个词,指清朝。他为来自蒙古国东方省的妇女龙棠占卜。龙棠在一张白纸上写字,尼玛放进白碟子里烧掉。尼玛探究灰烬的形状和碟子上留下的烧痕,说:“你的羊群并没有丢失,头羊的灵魂飞走了,所以羊群躲在你家东南方向的山坳里。”
这些话是翻译过来的,我不懂布里亚特语。
做法事时,一个姑娘手把着门框向里看。她也就二十岁,脸很白,眉眼迷惑,挺着小小的胸脯。她叫其其格玛,龙棠的女儿。
我们录制这一切。
尼玛让我报上生辰八字。
他看过,说:“翻译出大概意思你是黄金家族后裔。十六世纪,你的祖先来过布里亚特,后来到了蒙古国北部,再到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和我爸说的一样)。你的一位直系祖先在这里给人们治病,病死在荒野里(我爸没说过)。他时时刻刻想回去,他知道你来了(我开始紧张),他快要到了,在路上……”
尼玛说祖先到此,对我有一点点危险。比如,不排除借我的躯体返回内蒙古这种可能。尼玛说:“别急,我劝他回去。”
他让我高举一碗奶茶,在激烈的鼓声里垂首默祷祖先安适。尼玛导引词说:“回去吧,喝下这碗奶茶,回到你住的森林里去。你的子孙很好,他将健康地在漫长的岁月中挥发家族的荣耀。”
我举碗的手越来越抖,想到祖先为这里的人民舍命荒野,不觉泪爬两颊,擦不得,吸进鼻腔。
“回去了,你的祖先。”尼玛松了一口气,擦汗。我送他钱,尼玛坚决不受。倚在门框的其其格玛抽泣着,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出去跟她说会儿话。她是乔巴山市的小学英语教员,请求我别说英语。她说得不好,我压根儿不会。我们用蒙古语对话,但蒙古国的词汇对我来说很陌生。后来干脆用手语。
其其格玛了解我的情况。
她“问”(用手比划):白胡须老汉和佝偻老太太怎么样?这是问我父母。
我说他们很好,没胡子也不佝偻。
她“问”:你一个枕头睡觉还是两个枕头睡觉?
我答:两个枕头,结婚了。
她“问”:你小孩?手比膝盖下。
我答:小孩像我这么高,在北京。
她知道北京,问小孩在那里做什么。
我说:“读粗学。”这是口误,蒙古语“粗”和“大”有时是一个词,读大学。
她表示在北京读大学了不起,跟在伦敦、纽约一样。
“宝日吉根(鲍尔吉),”尼玛喊我,“端奶茶。你的祖先又来一位看你,他是一个军官,骑马来的……”
尼玛祈祷,我敬茶。
“军官回去了,现在一切平安。”他快活地点燃一支烟。
我们喝茶交谈,等司机过来。
一个军官大步进屋,手指着我和尼玛说话,态度激烈。窗外有一匹马和一群狼狗。我心收紧,十六世纪的祖先们包括军官不都回家了吗?怎么又来了?
两人争辩,手势强硬,不时看我,显然与我相关。我不知躲起来还是待在这里,其其格玛泪流得更多。
我问翻译怎么回事。他狠狠地说:“你最好别说话。”
突然静下来,军官走了。“波”——尼玛显然很扫兴,也走了。其其格玛的母亲龙棠对我摇摇头,走了。
我说:走吧。外边来一个男人拦住我,他抱着其其格玛的肩膀,说一番话,示意翻译。
翻译说:“你站到这里。”
我和其其格玛面对面站着。
翻译:“宝日吉根,你愿意娶其其格玛为妻吗?在这里和她生活。”
我不知所云,看每个人的脸都不像开玩笑。其其格玛焦虑地看着我。
“快回答。”
“我……”我说,“我早就结婚了。我……”
“说娶还是不娶?”
原来其其格玛有意于我,军官是前来相看的人,对我没看好,尼玛为我辩解。
“不娶。”
“不娶谁?”
“我不娶其其格玛为妻。”
没等翻译,其其格玛从我脸上已得到答案,泪珠一颗颗滚落。
接下来,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大家劝其其格玛,她摇头,哭。
我们悄悄地收拾三角架、灯和摄像机,走出屋。我前腿刚迈上车,被人拽下来了,其其格玛。她抱着我胳膊,攒泪的眼睛看我的脸,我闭上眼睛。
其其格玛被拉走,车开了。爱情?看来真的有爱情。一个女孩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爱上我,我对“爱情”产生敬畏。这么多年稀里糊涂,没把这事当回事。想起别人拉她走,她转头一望的样子,我竟落泪,不知为谁而哭。很多年前,有人说我是个傻子。是的,我是个傻子。
其其格玛,蒙古语意思是花朵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