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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生

[英国]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人是还记得天堂的堕落的神明。

——阿方斯·德·拉马丁在世界的开端和末日之间出现了人。人既不是创世者又不是被创造者,但他是创造的核心。一方面,他具有创造世界的能力;另一方面,又拥有整个已创造的宇宙,甚至拥有那个有极限的精神世界。但在两者之间,人是十分独特的。人就是最完美的创造本身。

人在喧闹、不完善和未雕琢的状态下诞生,是个婴儿、幼孩,一个既不成熟又未定型的产物。他生来的目的是要变得完善,以致最后臻于完善,成为纯洁而不能被打垮的生灵,就像白天和昼夜之间的星星,披露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起源亦没有末日的世界。那儿的创造物纯乎其纯,完美得超过造物主,胜过任何已创造出来的物质。生超越生,死超越死,生死交融,又超越生死。

人一旦进入自我,便超越了生,超越了死,两者都达到了完美的地步。这时候,他便能听懂鸟的歌唱、夜的静寂。

然而,人无法创造自己,也达不到被创之物的顶峰。他始终四处徘徊,直至能进入另一个完美的世界。但他不能创造自己,也无法达到并保持被创之物完美的恒止状态。然而为什么非要达到不可呢?既然他已经超越了创造和被创造者的状态。

人处于开端和末日之间、创世者和被创造者之间。人介于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之间,既兼而有之,又超越各自。

人始终被往回拖。他不可能创造自己,任何时候也不可能。他只能委身于创世主,屈从于创造一切的根本未知数。每时每刻,我们都像一种均衡的火焰,从这个根本的未知数中被释放出来。我们不能自我容纳,也不能自我完成,每时每刻我们都从未知中衍生出来。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最高真理。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基于这个根本的真理。我们是从基本的未知中衍生出来的。看我的手和脚:在这个已创造的宇宙中,我就止于这些肢体。但谁能看见我的内核、我的源泉,我从原始创造力中脱颖而出的内核和源泉?然而,每时每刻我都在我心灵的烛芯上燃烧,纯洁而超然,燃烧于初始未知的冥冥黑暗与来世最后的黑暗之间。其间,便是被创造和完成的一切物质。

我们像火焰一样,在两种黑暗之间闪烁,即开端的黑暗和末日的黑暗。我们从未知中来,复又归入未知。但是,对我们来说,开端并不是结束,两者是根本不同的。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两种未知之间如纯火一般地燃烧。我们命中注定要在完美的世界,即纯创造的世界里得到满足。我们必须在完美的另一个超验的世界里诞生,在生与死的结合中达到尽善尽美。

我转过脸,这是一张双目失明但仍能感知的脸。犹如一个盲人把脸朝向太阳,我把脸朝向未知——起源的未知。就像盲人抬头仰望太阳,我感到从创造之源中冒出的一股甘泉流入我的心田。眼不能见,永远失明,但却能感知。我接受了这件礼物。我知道,我处在具有创造力的未知的入口处。就像一颗在不知不觉中接受阳光并在阳光下成长的种子,我敞开心扉,迎来伟大的原始创造力的无形温暖,并开始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便是人生的法则。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起源,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怎样具有目前的形状和存在。但我们有可能触摸到那生动的未知,感觉到那未知是怎样通过精神和肉体的通道进入我们体内的。谁来了?谁在夜半时分在我们门外徘徊?谁敲门了?谁又敲了一下?谁打开了那令人痛苦的大门?

于是,在我们体内出现了新的东西,我们眨眨眼睛,却看不见。我们高举以往的理性之灯,用我们已有的知识之光照亮了这个陌生人。然后,我们终于接受了这个新来者,他成了我们当中的一员。

人生就是如此。我们怎么会成为新人?我们怎么会变化、发展?这种新意和未来的存在又是从何处进入我们体内的?我们身上增添了些什么新成分?它们又是怎样才获得通过的?

从未知中,从一切创造的产生地——根本的未知那儿来了一位客人。是我们叫它来的吗?召唤过这新的存在吗?我们命令过要重新创造自己,以达到新的完美吗?没有。没有,那命令不是我们下的。我们不是由自己创造的。但是,从那未知,从那外部世界的冥冥黑暗中,这陌生而新奇的人物跨过我们的门槛,在我们身上安顿下来。它不是来自我们自身,而是来自外部世界的未知。

这就是人存在的第一个伟大的真理。我们能来到这个世界,并不靠我们自己。谁能说,我将从我那里带来新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通过那通道进入我体内的未知。

那么,未知又是怎么进入我体内的呢?未知之所以能进入,就因为在我活着时,我从不封闭自己,从不把自己孤立起来。我只不过是通过创造的辉煌转换,把一种未知传导为另一种未知的火焰。我只不过是通过完善存在的外形,把我起源的未知传递给我末日的未知罢了。那么,什么是起源的未知,什么又是末日的未知呢?这难以确切地表达出来。我只知道,当我完整地体现这两个未知时,它们便融为一体,达到极点——一个完美的灵魂。

我起源的未知通过精神进入我的身体。起先,我的精神惴惴不安、坐卧不宁。深更半夜时,它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谁来了?啊,让新来者进来吧,让他进来吧!在精神方面,我一直很孤独,没有活力。我等待新来者,我的精神却悲伤得要命,十分惧怕新来的那个人,但同时也有一种紧张的期待。我期待一次访问、一个新来者。因为,我很自负、孤独、乏味。然而,我的精神仍然很警觉,惶恐而微妙地盼望着,等待新来者的访问。事情总会发生,陌生人总会到来的。

我聆听着,我在精神里聆听着。从未知那边传来纷杂的声音。能肯定那一定是脚步声吗?我匆忙开门。啊哈!门外没有人。我必须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那个陌生人。一切都由不得我,一切都不会自己发生。想到此,我抑制住自己的不耐烦,学着去等待、去观察。

终于,在我的渴望和困乏之中,门开了,门外站着那个陌生人。啊,到底来了!我身上有了新的创造!啊,多美啊!我从未知中产生,又增加了新的未知。我的心变成了快乐和力量的源泉。我成了存在的一种新的成就、创造的一种新的满足、地球上新的天堂。

这就是我诞生的故事,我的灵魂必须有耐心,去忍耐、去等待。最重要的,我必须在灵魂中说:我在等待未知,因为我不能利用自己的任何东西。我等待未知,从未知中将产生我新的开端。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那不可战胜的信念——我的等待。我必须抬起头,面对太空未知的黑暗,等待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这是创造性勇气的问题。满足的玫瑰已经扎根在我的心里,它最终将在绝对的天空中放射出奇异的光辉。只要它在我体内孕育,一切艰辛就都是快乐。如果我已在那看不见的创造的玫瑰里发芽,那么,阵痛、生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那不过是阵阵新的、奇特的欢乐。我的心只会像星星一样,永远快乐无比。我的心是一颗生动的、颤抖的星星,它终将慢慢地扇起火焰,获得创造,产生玫瑰中的玫瑰。

我应该去何处朝拜,投靠何处?投靠未知,只能投靠未知——那神圣之灵。我等待开端的到来,等待那伟大而富有创造力的未知注意我、通知我。这就是我的快乐、我的欣慰。同时,我将再度寻找末日的未知,那最后的、将我纳入终端的黑暗。

我害怕那朝我走来的、富有创造力的、陌生的未知吗?我怕,但只是以一种痛苦和无言的快乐而害怕。我怕那无形的黑手把我拖进黑暗,一朵朵地摘取我生命之树上的花朵,使我进入我终端的未知之中吗?我怕,但只是以一种报复和奇特的满足而害怕。因为这是我最后的满足,一朵朵地被摘取,一生都是如此,直至最终纳入未知的尽头——我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