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
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①,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②。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③,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注释”
① 故国:故乡。② 榆火催寒食:谓准备榆火,寒食将到。清明前一二日为寒食,习俗禁火三天。唐宋时,朝廷于清明日取榆柳之火赐近臣,以顺阳气。③ 津堠:渡口的土堡,可瞭望。
“语译”
两行柳影笔直伸向远处,烟雾里条条绿丝带炫耀着自己的葱翠。在这道隋堤上,我曾经有多少次见它轻拂水面,扬起飞絮,为人送行。登高临远,我眺望那故乡所在,有谁知道我只是一个厌倦了京城生活的旅客!这经过长亭的道路,年复一年,人们折下那些赠别的柔条,连在一起恐怕都不止千尺了罢!
我多余地去寻找旧时共游的踪迹。不觉又是酒伴着哀怨的琴筝,灯照着饯别的宴席。这是正当梨花开放,准备取榆柳之火,快到寒食节的时候。行客愁看风送船行,其快如箭,在春水暖波中点篙而前,待回头时,早走了不少路,过了好几处驿站了。再望送行之人已远在天北了。
我黯然凄怆,离恨在心头积聚起来。渐渐地只留下眼前的河水曲折回绕,渡口的土堡静寂无声,太阳慢慢地向西,春色无边无际。记得从前我们在月下的楼台上,曾手拉手共赏夜景;也曾在露水沾湿的桥头,倾听远处传来的笛声。往事回想起来,好像做了一场梦,不觉暗暗地流下了眼泪。
“赏析”
杨柳依依,恰似柔情;折柳赠别,又是古来的习俗,所以写送别的诗文,多不离杨柳。此词以“柳”命题,实则主题只抒别情,不过借柳引入而已;特别是后两叠,几乎撇开了杨柳而只说送别。这种咏物而不说物,专说与物相关之事的写法,被人称之为“兴体作法”。它与通常咏物之作多缀集相关典故、前人用语,处处句句不离本题的写法是很不一样的。
一叠写柳,也写别离。顶头说柳,点题直起,一“直”字已画出两行堤柳,而“烟里丝丝弄碧”则暗含惜别之意。“隋堤上”即“长亭路”,“曾见几番”与“年去岁来”前后呼应;见柳丝送行的是自己,折其柔条的是众人,由己及人,推而广之。其中“登临”二句突接,笔法奇崛,是一篇之主。见离别之多,识离恨之深,是“倦客”之感的根由;因为对京华这名利场产生了厌倦,所以生“故国”之思。“送行色”三字,开启下两叠。“应折柔条过千尺”,语奇而意新。
“闲寻旧踪迹”一句承前。“闲寻”由“登临”而来;“旧”字由“曾见”、“年去岁来”而来;交游相继别去,往事都成旧梦。至此束住上片。接一“又”字,回到本意,开出此叠写眼前别离情景,且说明“酒趁哀弦,灯照离席”之饯别往昔屡经,非今始有。“梨花榆火催寒食”点节令,无意中又到“拂水飘绵”时候。这以后转换角度,从对方落笔,想像离去者此刻的感受和心情,所谓“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者设想”(周济《宋四家词选》),且纵笔放言,尽情抒发,直说到行客望送别之人已渺不可见。笔法变幻,措辞灵巧,意境生动,如周济所说“词笔亦‘一箭风快’”。这一叠是正面写送别。
三叠说别后情怀。“凄恻”,是一时客去浦空的心态;“恨堆积”,是惆怅的延续和扩展,逗下文之“念”与“沉思”。“渐别浦”三句与前叠舟如箭疾数句对看,前者虚拟,此是实写,反差之大,更衬出别后凄凉意味。“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情景交融,无迹可求,真神来之笔!梁启超云:“‘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振起。”(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并非过言。然后以“念”字转出“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等“前事”,是“旧踪迹”的具体落实。“沉思”比“念”更递进一层,一经回味,前事都如梦里,此所以淹留京华而生厌倦也。写黯然消魂的重拙之笔“泪暗滴”,留待最后作收,自能压住全篇。
《兰陵王》词调是从周邦彦开始的。周词是创制还是根据失传的旧谱填词,已不可考。此调结句六字都用仄声,“梦里”用上去,“泪暗”用去去,不可变易。韵押入声,到了南宋,如张元幹等人也有押上去声的;又第一叠中“谁识”是句中韵,南宋人也有不押的,但这些地方毕竟都应该以清真词为标准。张端义《贵耳集》谓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值周邦彦在,闻其谑语,作《少年游》词以记之,因得罪,被押出国门。临行,作《兰陵王》词,闻于徽宗,又复召为大晟乐正。此类附会之说甚可笑,不可引以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