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淞
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①,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②,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注释”
① 麝煤:制墨的原料,因作为墨的代称。此指屏间的字画。② 阳台:指男女欢会之所。参见晏幾道《木兰花》“朝云”注。
“语译”
脸颊上仍留着绯红色的枕痕,午睡醒来,头上的花冠还没有整理。屏风上的字画显得冷清清的。我只是低垂着紧锁的双眉,粉脸上的泪珠儿扑簌簌地往下掉。画堂幽深,白昼漫长。燕子交错地飞翔,往来于被风吹动的帘幕间和露天的井台上。真恨没有人说给他听,因为苦苦地相思,我腰围间的衣带已宽得不能再宽了。
我重新细细回想,残灯照在红色的幌子上,淡淡的月光映着纱窗,是那时候的情景。如今通往欢会的阳台之路已经遥远,云雨之梦,便说不准了。等到他回来时,我要先指着那花枝梢头教他看,再把心里所想到的细细问他。问他等闲蹉跎了青春岁月,怎么心里还能不当一回事。
“赏析”
此词当时曾广为传诵,以至好事者编造出词的本事来。宋人陈鹄《耆旧续闻》谓陆淞居会稽,曾参与骚人墨士之宴,“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然细读全词,知内容与所述毫不相干。故王闿运斥之云:“小说造为咏歌姬睡起之词,不顾文理。本事之附会,大要如此。”(《湘绮楼词选》)其实,除去可能借情词形式寄托有政治感慨外,它仍然只是一首女子怀人的相思词,而且写得相当活泼清新。
词从写女子睡起情态开始。春日无聊,闺阁昼眠,一觉醒来,其恹恹倦怠情态自可想见。“枕痕着脸未全消”,在词中便写作“脸霞红印枕”五字,突出女子之脸颊绯红似霞,形象生动。冠儿不整,写困慵无心神情,或取意于《长恨歌》“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麝煤”,墨之代称,此指“屏间”字画,字画再好再美,都不能给人丝毫温暖的感觉,而只会反衬出氛围的冷清,故着一“冷”字。写女子因愁思而低眉垂泪,用“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八字形容,丽辞骈句,如六朝小赋。“堂深昼永”,正面说环境空寂,长日难挨;“燕交飞”,又让孤居者触景生情,自怜人不如鸟。“恨无人”句,明点相思怀人主题,亦古诗“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宽”意。
换头以“重省”二字领起,一提往事,但又不说何事,只写景物,只说“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语极含蓄,然其意并不难领会,因为接着“阳台路迥”等语已说得十分明白了。云雨巫山之会,当年倒确曾经历过,只是到如今才真成“无准”的“梦”了。贺裳云:“‘待归来’下,迷离婉妮。”(《皱水轩词筌》)的确,末段写女子的内心活动最为精彩。她想像情人有朝一日归来,自己将如何对待他。“先指花梢教看”,毫无疑问,枝梢上花已凋谢,而他原先说得好好的,回来与她一道赏花,相伴游春。然后再“细问”“心期”——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有没有她。为什么“因循”拖延,“过了青春”,心里还那么泰然。这几句通过举动、言语来表现女子心态和个性的话,把人物写活了。其妙处自不待多言。
张炎《词源》中首先疑此词有寄托,他说:“陆雪溪《瑞鹤仙》、辛稼轩《祝英台近》,背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之遗意。”说得比较灵活。沈际飞也重复了张炎的意思。至清末董毅更直认其为“刺时之言”(《续词选》),意思是借情词讽刺时事,大概不外乎志士苦思复土,朝廷因循苟安,以至错失良时。我们不能必其定有,但似乎也不宜轻率地视其为穿凿解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