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缜
锁离愁①、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②。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③。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④。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⑤。恁时携素手⑥,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⑦。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⑧。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注释”
① 锁:谓结郁不散。② 陌上初熏:“熏”同“薰”,香气。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③ 征轮:远行的车子。④ 王孙:词人藉以自指。《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⑤ 绿妒轻裙:意谓轻盈的绿罗裙连芳草也妒忌它漂亮的颜色。⑥ 恁时:那时。⑦ 香茵:芳草如茵。茵,褥子,毯子。⑧ “向年年”句:到每年春天,芳草总能新生。向,到,临。
“语译”
挣脱不掉离别的愁恨,它连绵无际,恰似春草;当我来到陌上时,这草正初次散发出阵阵清香。闺阁绣帏中人想着我此次远行,偷偷地滴下露珠般的泪水,饮泣着送我的车子出发。车子总是往前走,又总是在她的眼睛里,直到完全消失,她还凝视着远处无边的水和孤云。从此,她只有倚在高楼上遥望,从早到晚,望断秋水,盼我归来。
想来实在伤心,我还记得池塘畔与你别后相逢的情景,你走过的地方,春草都曾妒忌你轻盈的绿色罗裙。那时候,我拉着你洁白的小手,在乱花飞絮中,我们缓缓漫步在芬芳的绿茵上。谁知年轻的容貌白白地改变,而芳草却年年长新。还是乘酒兴、带醉眼将这美丽的绿色原野尽情地游赏个遍,别辜负了这短暂的青春。
“赏析”
关于这阕词,曾有传闻记载,今略综其事如下:神宗元丰初,与夏议地界,韩缜丞相奉命出使。将行,与爱妾刘氏剧饮通夕,刘氏作《蝶恋花》词送之曰:“香作风光浓着露。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衷素。”韩亦作《凤箫吟》词咏芳草以留别。词传入内廷,神宗知之。翌日,帝命步军司遣兵为搬家追送韩缜。(见叶梦得《石林诗话》和沈雄《古今词话》引《乐府纪闻》)词既通过咏芳草来写离别,则叙事、抒情,时时处处都不离芳草。这是此词的一个特点。后来《凤箫吟》词调又别名《芳草》,即由此而起。
此词上片写爱妾为其送行之事;下片则写自己难舍的心情。
词一开头,就先抓住“离愁”二字,揭出全篇的主题。又用一“锁”字,形象地表现它在自己心头是再也驱遣不去、挣脱不掉的了。可谓开门见山、开宗明义。下接“连绵无际”,一语双关,既形容愁思之不尽,又关合传统意象上常用来比喻愁思不尽的连绵无际的芳草,与古诗“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同一手法。第三句用江淹《别赋》成句写草,巧妙地加上“来时”二字,顺便就交待了自己的远行。离家来至陌上,见一望无际的春草,更增加了离别的揪心的痛苦。江淹原句是“陌上草熏”,词中用时,却不说“草”,而改为“初”。这固然与此处应用平声字有关,但咏物诗词,虽句句与所咏之物相关,却不出现物名,是修辞上的一种讲究。此词亦如此,全篇找不到一个“草”字。下面再用三句交待送行。“绣帏人”,说清来送者的身份,是自己的妻妾。“珠露”,本可用“珠泪”,义显,且没有字声的问题,但为了与芳草有关连,才以露代泪,也就是把眼泪比作了草上的露珠。因而,这是人哭泣落泪,送走远行的车子,也是陌上的芳草,把露水洒在向前滚动的车轮上。词人之用心,宜细心体会。
分手的时刻最为难忘,所以特写:“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这是说送者一直注目着离去的驿车,所以车子不断前进,又老是在她的眼中,直至完全看不见;看不见了还在看,心想着他一路不知还要经过多少阻隔,而此时能见到的就只有天边的“远水孤云”了。她最亲近的人也正好如此,不知将流往何处、飘向何方。想像送别情景,形象而富于动感。“长行长在眼”等句,又暗暗切合芳草之无处不有,所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词)这之后,就想像佳人终日凭高望远,盼自己归来了。“但”是“只有”的意思,与“尽日”用在一起,表现绣帏人情意之真挚和期望之深切。“目断王孙”是“望王孙而目断”的意思;“王孙”,则是借出典中语以自指,与王维诗“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用法同;都出《楚辞·招隐士》,为的是说春草。有李重元《忆王孙》词说:“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恰好是这几句的意境。
过片“消魂”二字关合前后,承上启下,很巧妙:它既可作不见归人空断魂解说,又是欲说往事之前,先发出的不堪回首的喟叹。回忆昔游,叙别后重逢,提到“池塘”,倘以为是记实地,那就呆了。这样说主要还是为切芳草,实际有无池塘并不重要;那是因为谢灵运曾有“池塘生春草”的名句才这样说的。“曾行处、绿妒轻裙。”作者真善于措辞,以“绿”指代草而又拟人化,说它也妒忌“轻裙”,则女子所着的是绿罗裙,且艳丽动人,可想而知。裙犹如此,人不待言。那时,他们双双携手同行,在“乱花飞絮”之中,缓步于芳草铺成的绿绒毯上。这一幅充满着爱情幸福的美妙的春天图画,使回忆中昔日的情景,显得如同人间仙境一般。这样也就更深刻、更逼真地写出了自己与爱妾生别离的悲哀。
从梦境回到现实,想想眼前和将来,不禁悲叹年华似水,容颜易衰,“朱颜空自改”,“空”是对仍须离别的怨恨。于是就羡慕芳草能年年转绿,生意长在长新。刘希夷诗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王维诗曰:“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山中相送》)这些都是此词构思的依据。最后,作者唯有以醉酒赏景、及时行乐自勉自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虽说应“嬉游”以遣愁,但基调仍是伤感的;也只有这样,才首尾相应,与全篇情调一致。“遍绿野”,再紧扣芳草,并环顾发端“连绵无际”“陌上初熏”“莫负青春”,直承前“朱颜”几句意,又双关人与草,是莫负年华,也是莫负芳草如茵的春光。总之,作者调动了各种语言手段,把抒离愁与咏芳草两者紧密地结合了起来,用典使事,都能得心应手,自然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