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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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夜半乐

柳永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①、翩翩过南浦。望中酒旆闪闪②,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③。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④,断鸿声远长天暮。

“注释”

① 画鹢:船的别称。鹢,一种如鹭而大的水鸟,古时船头多画鹢鸟,故称。② 酒旆:酒旗,古时直悬之旗,末作燕尾状,下垂流苏。③ 鸣榔:击木梆惊鱼易捕捉。此处写渔舟晚归闲敲榔板。④ 神京:帝都,此指汴京。

“语译”

冷云暗淡的天气,我坐着一条小船,乘兴离开了江边的洲岸,一路经过许多秀丽的幽壑巉岩,去往越地溪流的深处。江上的怒涛逐渐平息,刚好起了一阵阵好风,又听到商贾旅客们在彼此喊话。风帆高高扬起,我的船儿像张开了翅膀,轻快地驶过了南浦。

望两岸,只见酒旗忽隐忽现,一簇飘着炊烟的村落,几行经过霜染的树木。在将要西沉的红日下,渔夫们正用木梆敲着船舷回去。枯败的荷叶零零落落,衰黄的垂柳疏条掩映,岸边有三三两两出来浣纱的姑娘,她们怕羞地避着行客,又说又笑。

当此情景,我不禁后悔自己太轻率地抛弃了绣房里的温暖,到处浪游,行踪不定。唉!将来的约会,虽再三叮咛过,可又有什么可靠依据呢?离别的情怀真够凄惨的了,我徒然怨恨岁月已晚而归期未有。我含着眼泪凝望远方,通往汴京的路又在哪里?只有长空孤雁的哀鸣声,在暮色苍茫中渐渐地远去。

“赏析”

这是柳永浪迹浙江时所写的词,也是分三叠的长调:一叠记旅途所经;二叠写所见景物;三叠抒去国离乡之感。结构颇似一篇游记散文。

一叠写的是浙江之游,选择用词也多与浙地相关。江南水乡最常见的“扁舟一叶”之类不算。“乘兴”一词,即出于《世说新语》中王子猷居山阴(今浙江绍兴市),雪夜访戴安道,到门不入,说是“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故事。“万壑千岩”非实写,也是用典,出《世说新语》。顾长康曾赞会稽(也是绍兴)山水之美,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语。“越溪”不但写明越地之名,还特地举溪流作代表,因为那里的溪流名气太大了。如剡溪、若耶溪即是。“怒涛”,则是自古就闻名海内外的钱江潮。因为相传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投尸江中,子胥恚怒愤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后会稽、钱塘一带“皆立子胥之庙,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见《录异记》)。“樵风”,也是越地故事:郑弘砍柴,以船运载于若耶溪上,早往晚归,求神都赐顺风,果得如愿。(见《后汉书》注引《会稽记》)如此等等,足见作者文心细密,一丝不苟。其中“更闻商旅相呼”句,除实写江上往来游人对起风所作的反应外,亦借“商旅”暗点自己的羁旅生活。“南浦”一词出自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唐诗中也多用以写别离;这里先为三叠抒离怀暗伏一笔。之所以只暗点、暗伏而不明写,是因为此时正乘兴泛舟,尚未到引起羁旅之感、离别之愁的时候,心情还是轻松愉快的。

二叠是一幅秋江风景写生画。所不同的是,作画通常总是从江岸某一固定的角度向江上取景,这里却是从视点移动的船上观看江岸;画虽有色而无声,画面是静止的,这里则有声有色,是动态的。从天边“残日”,到水面“败荷”,有远近层次。江上有归去渔舟,岸边见浣纱游女,活动的人也成为风景的组成部分。“酒旆”色青(又称“青旗”),“霜树”叶红;枯荷渐由绿转褐,衰柳已半青带黄;又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盈盈江上女,轻轻红粉妆”的景象,色彩也够丰富的。再加上榔板的敲击声渐渐远去,姑娘的语笑声时时传来,图画又如何能表现?最后写到的“游女”是这一叠写景的重点。说游女而必说她“浣纱”,又是本地风光。今绍兴市南有若耶溪,相传是第一美人西施浣纱处,故又叫浣纱溪。有了这一历史的联想,那些羞怯而活泼的江村姑娘,让人更感到姣好妍媚了。前人见陌头柳色,悔夫婿远征,见双燕呢喃,怜自身独宿,何况羁旅之人见到的是这样一群活生生可爱可亲的少女呢?于是引出三叠之所感来。

三叠由“到此因念”四字领起,抒一番感触慨叹,与二叠紧接,所谓“此”,指的就是游女嬉笑情景。“绣阁轻抛”,悔当时执意远行,考虑不周;“萍迹难驻”,不料后来事背初衷,实非得已;这一来只能徒有“后约”、白费“丁宁”了。此后至歇拍数句,有人以为是“各念一人”,即“惨离怀”想的是一个人,是妻子;“凝泪眼”,想的是另一个人,是情人。理由是“归期”的“归”字,古人诗词中“都是指归回家乡”,而柳永“不可能携带家眷同行,更不能把家眷安置在汴京,而独自出游浙江”(见江苏古籍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二二二页)。从考稽、分析柳永的生平事迹来看,这话不无道理,但用以说词,就不免胶柱鼓瑟了。因为词不能那样写,不能前面说一个,后面说两个,也不能把“轻抛”的“绣阁”既当作家庭闺阁,又视为绮陌青楼;“丁宁”“后约”者既是妻子,又是情人。词是文学创作,不要也不应字字句句都拿作者的事迹去套。不是家而当成家,不该说“归”而说“归”,并非妻子而写得像妻子,都无不可。东坡曰“我欲乘风归去”,月宫又何尝真是他的家?在这里,“惨离怀”,写心情;“凝泪眼”,写举止;“岁晚归期阻”,从时间之久写;“杳杳神京路”,从空间之广阔写;“断鸿声远长天暮”,则是借景写自己孤身漂泊偏远、徒有相思遥情而彼此信息杳然的情怀。很显然,这是从几个不同方面写自己对同一个心上人的思念。柳永眷恋汴京的词不少,他这样写是可以理解的,也完全有这样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