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有谁走来了,看一看吧!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吧!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吗?怎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还是进去吧!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吧!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吧!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
翁——对了。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吗?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怎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吗?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你,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吧!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吧!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吧,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休息不下。
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
孩——给你!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但是,不行!姑娘,还了你吧,还是裹不下。
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怎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周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
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吧!
孩——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
客——我愿意休息。
翁——你就休息一会吧!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你也还是走好吧!
客——好,我告别了。我很感谢你们。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吧!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什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哈哈!好!
客——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再见了。祝你平安。孩子,扶我进去吧!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3月9日《语丝》周刊第十七期。)
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新烧起,我不久就必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吧!”
“唉唉!我将冻灭了!”
“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5月4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而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
——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燨,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6月22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怎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5月4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碑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6月22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2岁的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吧!”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
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吧!”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