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丰一直想给毛小妹一家做个专题,找毛小妹谈了几次,毛小妹一直不同意拍。梅丰又不愿放弃,只好搬动史天雄帮忙做毛小妹的工作。两个人到了净菜加工厂,毛小妹不在。加工厂厂长说:“史总,毛经理的一个老邻居发迹了,今天中午要请四合院的几家在家里吃饭。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又说是在家里吃便饭,不去不合适,毛经理就先回去了。”
梅丰一看时间尚早,不愿白跑一趟,说道:“刚过十一点,我们干脆去她家里看看吧。西平的四合院已经不多了,拍出来肯定很新鲜。老邻居发达了,不在酒店请客,不是也很有意思吗?”毛小妹加盟“都得利”已经半年多了,史天雄还不知道她的家住在哪里,想想也真有点过意不去。经过春节前后销售旺季的考验,“都得利”在西平也算彻底站稳了脚跟。下一步的主要工作,应该转移到提高员工特别是管理人员素质、建立现代化企业管理制度上。这一点,史天雄很清醒。明天要开的董事会,要讨论的几个方案,都是围绕这两大目标制订的。中层领导竞争上岗方案实施后,必然会引起较大的震动,有些工作必须提前做。毛小妹是史天雄作为特殊人才引进的,她能不能通过竞争继续担任中层领导,史天雄心里没有底。应该早一点给她提个醒,让她提早准备准备。想到这里,史天雄说道:“我这个董事长也够官僚的,几十个中层领导的家,我基本上都没去过。也该补补这一课了。”
两个人带着女厂长写的详细地址,去找毛小妹。
两张大方桌和十几把椅子,摆放在院子中央。周小全坐在李炳家门前一把竹椅上,叼着烟,有一句无一句地和李炳老汉闲聊着。小琴坐在自家门口给儿子把尿,刚刚请来的小保姆正在拆一盒尿不湿。牛宝和冉红云的儿子坐在自家屋里玩积木。毛小妹看看表,把毛巾递给张为民,小声问道:“为民,中午饭到底在哪里吃?”张为民擦着脸,朝院子里一指,“你没看,桌子椅子都摆好了。还能到哪里去吃。”毛小妹叹口气,“这个小全,鬼名堂多!自己也不嫌麻烦,干脆到酒店订一桌好了,多省事!”说着,进了里屋换外套。张为民跟到里屋门口,“小全说了,在家里吃气氛好。”
正说着,小军背着书包回来了。看见桌上空空荡荡,伸鼻子嗅嗅,喊叫起来,“小全叔叔,小全叔叔,你说的大闸蟹、白灼虾怎么没见呢?我第四节体育课都没上,早饭都没敢吃饱……”周小全笑着站了起来,“叔叔不会骗你的。你再等一会儿,叔叔就把这些菜给你变出来了。”小军不相信地摇摇头,“你骗人!我饿了,想吃个包子,你先给我变一个?”
“小军!”毛小妹穿着外套跑了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想挨打了你。”周小全走了过来,拍拍小军的头,“比我小时候强,已经是大队长了。叔叔今天主要是拍你这个大队长的马屁,你想吃的东西,一个都不会少。”牛宝的儿子牛犇跑了出来,“叔叔,有肯德基吗?”周小全想想,“没有,咱们这个街区没有肯德基。”牛犇的小嘴撅了起来。
红云笑着走出来,拉着儿子道:“小全,呼机手机商务通,你是一个都不少了。日理几千机的市场管理员,时间多宝贵?还不如在银杏订一桌,能节约你不少时间。”周小全道:“红云嫂子,银杏这一桌先欠着。今天这顿饭,在别的地方可吃不来。”红云扑哧一声笑了,“小琴做的饭菜,在别的地方也吃不到哇?”
牛宝把红云推到一边,掏一根烟递给周小全,“换一支,换一支,红云没别的意思,刚才她还对我说你和小琴太过细,太费事了。你这一把押对了,我们都替你高兴……”
话还没说完,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大保温桶进来了。
圆脸小伙子堆着笑脸道:“周哥,没误你事吧?这里面的十五套餐具,刚从消毒柜里拿出来,你尽管放心用,保证吃不坏肚子。我们经理说了,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周小全摆摆手道:“不用了,你们回去吧。替我谢谢邹经理,下午四点,你们来取东西吧。”转身喊道:“小琴,快洗洗手,把碗筷碟子酒杯摆上。”
小琴洗了手,和毛小妹一起忙碌起来。
碗碟刚刚摆好,一个红脸中年胖子拎着一个大木盒子进来了,自报家门说是知味斋的老王,从木盒子里端出四盘凉菜:一盘卤水拼盘、一盘泡椒凤爪、一盘芥末鸭掌、一盘酱牛肉。老王刚把凉菜摆上,两个姑娘送来了两瓶全兴大曲、一瓶云南红、一瓶雪碧、一瓶可乐和一箱椰奶。
周小全忙招呼道:“李叔,大婶,为民哥,牛宝哥,红云,咱们开吃吧。菜有点多,咱们得慢慢吃。”
九个大人,三个小孩入了席,把酒和饮料倒上,螃蟹、白灼虾也上桌了。酒还没过三巡,两个方桌上已经摆满了二十几个菜。送菜的大姑娘、小伙子,来来往往了二十多分钟。吃着吃着,另外三家人就吃出了半肚子疑问,半肚子心事。看见送菜的人稀少了,李炳老汉自饮一杯酒,说道:“小全,你今天唱的是哪出戏?”
周小全看看手表,说道:“还差一家的菜没送到,等菜上齐了,我再给你们说。”
话音刚落,两个穿天蓝制服的姑娘送来了几样海鲜:一份鲍鱼汤、一罐鱼翅、一份三文鱼和一只大龙虾。周小全站了起来,“小罗,你是叫小罗吧?你们搞得也太复杂了。这个马经理,怎么不听招呼呢!”长着丹凤眼的高个姑娘说:“这几个月,我们仁和海鲜酒楼给周哥你添了不少麻烦。这是我们酒楼开业以来,生意最最最好的几个月。我们马经理说这都是托了你老人家的福。几个家常菜,略略表示我们一点心意。”周小全道:“回去替我谢谢你们马经理。你告诉他,上次说的事,这两天我就办。”
两个姑娘答应着,走了。
周小全指着装鱼翅的大罐子说:“小琴,快拿小汤碗把这罐鱼翅分了。这东西凉了不好吃。”冉红云叫了起来,“哇塞!这就是鱼翅呀,我还以为是粉丝汤呢!啧啧!小全,够意思。上了鱼翅,上了这大虾,档次上去了。这一桌没两千块钱恐怕下不来。”周小全冷笑一声,“大虾!这叫龙虾!在酒楼里吃,一斤两百四。你看这个虾头,就知道它有多大。没五斤,也差不了多少。两千?最后上这四个菜,没三千块钱下不来。除了这些凉菜,这桌上的菜,哪一个都得掏五十块钱以上。你算算吧。”红云吐吐舌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军伸着筷子指指红色的三文鱼和冰块上的龙虾肉,说道:“小全叔,这东西都是生的,怎么吃?”周小全把酱油倒到芥末碟子里,夹了一片三文鱼和一片龙虾肉在碟子里蘸一下,放进嘴里,“生吃。蘸点芥末酱油,既杀了细菌又调了味。”小军夹了一片三文鱼,如法炮制一番,刚嚼一口,就把三文鱼吐了出来,打个喷嚏,流着眼泪,“真难吃,真难吃,呛鼻子,真难吃。”周小全笑了起来,“你把芥末蘸多了。小军呢小军,你至少糟踏了十几块钱。”冉红云夹了几片龙虾肉放到嘴里皱着鼻子吞了下去,却伸着脖子连声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几个大人也跟着吃起来,都吃得挤眼皱鼻,却没人说不好吃。李大婶吃了一口鱼翅。张为民说,“我看这仙物味道蛮不错,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呢?”毛小妹笑道:“假话!你刚才的样子比吃药还难受,还说好吃?”张为民捋捋袖子,“一筷子就是几十块上百块,浪费了多可惜!你们不吃,我吃。”又夹了两片龙虾肉吃了。李炳说:“听说这东西有几十年了,还能吃几回?我也吃。”夹了一片龙虾肉,举起来,对着太阳看看,“这一嘴下去,就是两袋大米呀。”一张嘴,一仰脖子,吞了下去。牛宝和红云也跟着吃起来。
李炳点了一根纸烟抽一口,忽然坐正了,一脸严肃地问道:“小全啊!不对呀,这海鲜酒楼凭什么要给你送鱼翅龙虾?小全,你得到这个职位,不容易,可别只顾眼前,把事情搞砸了。”周小全摇摇头道:“李叔,小全不是个糊涂虫,知道哪轻哪重。再说,我手里这点小权,想做个案子,也难。”李炳道:“你不是说四个菜值三千块吗?这个酒店肯定有事情求你帮忙。你可要谨慎一些呀!再说,你今天惊动了这么多人,就为了吃顿饭,合适吗?”张为民也附和道:“李叔说得对。这些菜,你肯定不出一分钱。小全,这件事你是做过头了。”毛小妹接着说:“小全,你以后可要小心一些。老邻居了,不用绷面子。”
周小全动了情,眨眨眼睛,自饮一小杯白酒,“谢谢你们的关心。我会把握分寸的。苦日子过了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珍惜现在得到的一切?先说说这个仁和海鲜的事。现在有汽车的人越来越多了。酒楼饭店都为停车位太少头疼。晚上六点半以后,西华大道牛市口红绿灯右边五十米,划成了仁和酒楼的临时停车场,可以停十八辆车。可这点车位还不够。他们希望我能暗中再给他们划出四五个停车位。这事恰好归我管。六十米和五十米,晚上谁能分出来?所以,这几个菜咱们尽管放心吃。多四五个停车位,三天他们就能把这四个菜赚回来。现在做事,不谨慎可不行。今天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归我管辖的街道上,一共有四十八个中档以上的饭店餐厅。这半年,他们都说过要请我吃饭。我只挑着吃了三五家。污水没按规定排、垃圾没按规定放、夏天占道摆‘冷啖杯’,都在罚款之列。太认真了,要挨黑砖,太放纵了,上面一追查,这个位置也坐不住。想了好久,我才想到了这一招。既向他们表明我愿意跟他们合作,又和他们保持了距离。一个店我只吃过他们一个菜,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今天,有十八个饭馆酒店给我们送了菜,这个店和那个店都有不近的距离。你们放心,他们没法串通。小时候,我就知道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孩子有出息,没灾没难。这顿饭,也算为咱们这三个孩子讨个吉利吧。”又自饮一杯,“为民哥,小妹姐,牛宝哥,红云嫂子,咱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长不大,也发不粗了。可我们都有儿子呀。可不能让我们的儿子再走我们的老路了,街道办事处市场管理员,一个芝麻粒大的小官,稍稍动点脑筋,就能吃到百家饭,你们说在中国做哪一行最有出息?将来让孩子们都当官吧。这就是我想对他们说的话。”
两个大孩子已经吃饱喝足,到一边玩去了,一个小孩子躺在小保姆怀里睡着了。几个大人听得一脸肃穆,一脸希冀,一脸茫然,都沉默着。
两个小伙累得满头大汗,推着一辆板车进了院子。板车上放着六盆盆景和几簇鲜花。黑瘦小伙子用袖子擦着汗,龇出一口白牙,看着周小全,小心解释说:“周哥,真对不起,我们找错地方了……”周小全把脸一沉,“拉回去,拉回去。你们这些花花草草金贵得很。你没看见,锣罢了鼓罢了,黄瓜菜都凉透了。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就说我祝他发大财。去吧。”黑瘦小伙子又出了一头冷汗,嗫嚅着:“周哥,都是我们俩的错,不关我们老板的事呀……我们刚从乡下来,找个工作不容易……周哥……”周小全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拉回去吧。”
张为民劝道:“小全,这一带都是老街老巷,七拐八弯的,真不好找。你就别为难他们了。”李炳拿着牙签剔着牙,“小全,维持个人多条路,得罪个人打堵墙。你收下吧。”周小全感到有了面子,摆摆手说,“把这盆景摆到院子的四个角上。鲜花拿回去卖钱吧。告诉你们老板,下星期三要搞卫生大检查,让他尽早把人行道腾出来。”两个打工仔如遇大赦一般,点着头,堆着笑脸,手忙脚乱搬盆景。
史天雄和梅丰进了院子。
“好热闹哇。”史天雄看看满院子的人,又看看破旧的房子,“小妹,哪是你的家?”张为民忙招呼客人进屋,又瞪着眼睛骂儿子,“你个臭小子,连个人也不会招呼。”小军挠着头傻笑着,“这是史伯伯,这是电视台的梅丰阿姨。我还以为梅阿姨是来拍电视的……没见摄像机,一走神,就忘了打招呼了。”梅丰夸奖道:“比你妈可大方多了,大队长是不一样。下回来拍拍你们家。”
毛小妹把家里的桌子椅子又擦一遍,“史总,梅小姐,你们吃饭没有?”史天雄坐下来道:“我和梅丰在你们小巷子口吃了几样小吃。看你们院子里车水马龙,没敢打扰你们老邻居聚餐。”
这回,毛小妹不好再推辞,答应配合电视台拍片了。
出了毛小妹家住的四合院,梅丰感叹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出名。上次替红雨出气,气没出出来,倒把红雨的退路都堵死了。外国人不愿意用她,中国人也不敢聘她了。电视也是一把双刃剑呀。”史天雄怔了好一会儿,“果真有这么大副作用。她,她现在找没找到工作?”
梅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周一还没着落,这两天没问她。我帮她推荐几个单位,都是彬彬有礼地回绝了。你说,我干了一件什么事呀!”
下午,史天雄去了牌坊巷。梅红雨骗他说:“这件事已经柳暗花明了。有三家单位正等我挑呢。我男朋友出了一趟国,陆承伟肯定要给他长工资了。我已经做好当家庭妇女的准备了。这些小事用不着再麻烦你了。实在不行,我就去给陆承伟当花瓶吧。”史天雄只好先告辞了。
梅兰又埋怨起来,“史先生好心好意想帮我们,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没听他说他现在已经是董事长了?你看不上陆承伟,我也不好说什么。去‘都得利’跟着史先生……”梅红雨冷笑一声,打断道:“你以为他真成了‘都得利’的老板了?金月兰为什么把董事长让给他当?他要仅仅只是同情我,怜悯我们,赏我们一口饭吃,我也不会接受。如果他真的很在乎我们,他会明白我为什么会骗他。妈,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了……该结束了,该结束了。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昨天的羔羊,今天可能就变成一条狼了……”
梅兰叹着气,回里屋躺下了。
傍晚,古狼领着陆承伟和齐怀仲来了。母女俩怀着不同的心情接待了陆承伟一行。梅兰一看陆承伟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又不显一点老相,压在心里的石头顿时化作一股青烟消逝了,又是忙着倒茶,又是忙着洗史天雄带来的苹果。梅红雨看见古狼的目光闪烁不定,心里又灰了一层,勉强笑着招呼三个人坐下,倚在门边一言不发。
齐怀仲先说话了,“陆总早就要来看看你们,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看看梅兰,“听说你当知青时落了一身病,陆总一直很惦记。陆总也当过知青。”梅兰再看看陆承伟,摇摇头说:“不像不像。陆先生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根本不可能当过知青。”
陆承伟笑了起来,“六六年我上初一,你算算我今年有多大?我在云南和陆川当过六年知青。和你是正经八百的兵团战友。”梅兰笑道:“你哪里像在兵团呆过的老知青?”陆承伟叹口气,诚恳地说:“我在兵团呆了八个月,实在受不了那个苦,就逃跑了。六九年冬天,为救山火,死了七个女知青那件事,就出在我们兵团。那次逃跑,客观上改变了我的命运。你们还在兵团苦熬时,我已经到北京读大学了。你们在为返城搞绝食时,我已经到美国留学了。年轻的时候,我对这次逃跑很得意。这些年,想起这事,又觉得无地自容了。不管怎么说,当逃兵都是可耻的。这是我做过的惟一一件亏心事……你说我年轻,等于在打我的脸呀!”梅兰忙接道:“要我说,你逃得好!我当年要是也能逃回来,至少不会落下这一身病。你就别自责了。”
梅红雨感到有些意外,心里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陆承伟站了起来,“我自己还是无法宽恕我自己。这几年,我在公司里专门放了一笔资金,给那些在云南落下病的兵团战友提供一些有限的帮助。红雨丢了工作,我们带上你这个准,准女婿出了国……我这心里也真过意不去。我这次来,一是看看你这个兵团老战友,二是表达一个愿望,希望红雨早日找到满意的工作。从前天开始,我已经给古先生放了十天假,让他好好陪陪红雨。晚上还有个饭局,我和老齐先走了。”齐怀仲从黑皮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梅兰,“这是陆总对你这个知青战友表示的心意,请你一定收下。你上次交给我的那些诊断书和拍的片子,已经送到北京让专家们看了。陆总对这件事也很上心,多保重。”
梅兰推辞一下,收下了。梅红雨把陆承伟和齐怀仲送出院子,拐回来吃惊地问道:“妈,诊断书和片子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梅兰斜了古狼一眼,慢慢打开那个纸包,“齐先生问过我的病,很热情,说让北京的专家帮助瞧瞧。人家也是好意……啊——这份情可太重了!”
古狼接了一句:“他拿出一万块,就像咱们拿出一毛钱。咱们在街头遇上个卖艺的,也会随手扔一毛两毛……”梅兰张嘴骂道:“屁话!在你眼里,我们成要饭的了?亏你还是个诗人!你可真会说话。”古狼的脸上挂不住了,顿了一会儿,见梅红雨一言不发,冷笑道:“话是难听些,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面子固然重要,可钱似乎更重要。你都听见了,陆总今天问都没问你找没找到工作。外企不要你,国企也不要你,你在西平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红雨,现实一点吧。错过这个机会,你会后悔的。梅阿姨这病,一年半载……”
梅红雨忍无可忍,发作起来,“你走,你走!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我们俩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走吧。”梅兰也跟着道:“小古,阿姨不会拖累你的。我早就想好了,小雨真要嫁给你,我也不会反对,你们一结婚,我就会跳到锦江喂鱼喂虾。”
古狼站了起来,长吁了一口气,“但愿你们说的都是气话。你们心情不好,说点过头话,我能理解。好,我走。我不再惹你们生气了。红雨,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这种好机会,不会像牛毛一样多。”掏出一张名片放到茶几上,“我刚买了手机,你想通了,给我打电话。我看我们需要心平气和谈一谈。”说罢,迈开大步出了院子。
梅红雨痛苦地问自己:你为什么这样优柔寡断?你还留恋他什么呢?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梅兰拿起古狼的名片看看,“作家协会会员,承伟实业集团公司……”
梅红雨伸手夺过名片,把它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踩一脚,擦着眼泪进了里屋。梅兰看见梅红雨右手的中指上还戴着古狼送的金戒指,摇摇头,心里道:她对这个古先生还没有彻底死心呀!
静心茶楼里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客人,背景音乐放的是著名的《回家》。
杨世光把身子朝靠椅上一仰,看着史天雄,“你不用再谈我的事了。江榕是个好姑娘,她很喜欢小杨光。未来应该是美好的。到了时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小娟再换一次血。这就是我对现实的态度。用这种方式谈一个患绝症的女人,不像你史天雄的风格。你今晚郑重其事请我来茶楼喝茶,我估计你是有棘手的事想请我出面解决。不知我猜准了没有?”史天雄笑着挠挠头,“到底是出生入死的老战友,眼力不差。这件事确实让我感到为难。”杨世光又道:“谢谢你的夸奖。肯定不是请我做红娘,你和金月兰的事,用不着别人帮忙。会是什么事呢?”
史天雄道:“你别猜了。梅红雨失业了,这些天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咱们的技术部正在筹备,我想让她来负责技术部的工作。”杨世光愣愣地看着史天雄,“部门经理要搞竞争上岗,这可是你亲自定下来的章程。当然,特殊情况也可以特殊处理。你是董事长,你提出来,还害怕通不过?”
史天雄苦笑一下,“有人说女人的心就像天上的云,多变,不可捉摸。月兰也是女人。上次我通过小妹给母女俩解决一点小问题,已经留下很多后遗症了。我提出这件事,月兰可能会产生新的误会。技术部由你这个副总经理管,你提出的人选,顺理成章。”
杨世光感到头疼了。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当年恐怕他也爱上了女邻居了!“都得利”能走到今天,主要是因为决策层十分团结。金月兰连董事长都不当了,你还不知道她的心?她已经对梅家母女有了戒心,你硬要坏自己刚定下的规矩,聘梅红雨来当技术部经理,以后“都得利”的核心人物还能团结如一人吗?杨世光想到这里,说道:“天雄你说句心里话。你考虑没考虑过跟月兰结合的事?你觉得娶了她不会幸福吗?”史天雄诚恳地点点头,“考虑过。能娶到月兰这种女人做妻子,是一项人生成就。”
“这就好办了。”杨世光道,“让梅红雨报名竞聘技术部经理的位置。同等条件,优先录用她……”
史天雄不耐烦了,“你没见过她?她无力胜任这一份工作?她,她要是竞争不过别人怎么办?我今天跟你讨论的是聘她做技术部经理,不是让她参加竞聘。她这次突然丢了工作,肯定与陆承伟有关。她男朋友已经变……她要是倒向陆承伟,注定是个悲剧。我要管这件事!”
杨世光也上火了,“世界上正在上演的人生悲剧多了,你能管得过来吗?你这是典型的感情用事!天雄,你冷静一点!金月兰给你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舞台,你不能……”
史天雄铁青着脸,抓起自己的外套,气冲冲地走了。
出了茶楼,史天雄看见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隔壁一家酒吧门前,古狼下了车,绕过去,在开车的女人脸上亲了一下。他禁不住骂一句:“这个混蛋!”
下午,古狼把给陆承伟代写的一部分自传草稿交给了陆承伟。陆承伟看了很高兴,当场奖了古狼三千块。这笔钱来得太容易,古狼决定用这笔钱请几个文学圈里的老朋友到黑夜酒吧坐坐。刚把朋友约好,江小四约他出席一个饭局,他只好让朋友们先在酒吧等他。
看见古狼站在那里依依不舍,江小四欠起身子亲了一下古狼,“我的小蝗虫,快去吧。要不,你的朋友会说你重色轻友的。”古狼摸着江小四的头发,“为了你,我愿意承担这个名声。要不这样吧,我进去给他们把单买了,一起去你那里。今晚我特别特别想你……”江小四掩嘴笑了,“吃不够的小馋猫!”古狼说:“我一辈子也吃不够!”江小四只好说:“别喝太多的酒!你等我电话吧。酒喝多了,你去了也白搭。”说着,把车门关上,开车走了。
古狼进了酒吧,三个铁哥们儿已经喝了两瓶云南红。剃光头的叫王肖,早年写诗,现在和古狼一样,在一家文学杂志社供职,在一家广告公司兼职。留板寸的吴冉和留披肩长发的马亮,早年也是很先锋、很前卫的诗人,现在都做了自由撰稿人,写任何能换钱的文字。
古狼自罚一杯酒,轻描淡写、避重就轻讲了这次东南亚之行的见闻,介绍了泰国人妖的培育过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早晚都要离开这个阶层了,本能地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谈了。光头王肖先骂了起来:“你小子他妈的真不够意思!学会藏着掖着了。你没去东南亚的红灯区?”板寸吴冉接道:“古狼,你是不是换叫[1]了,踢了那个白领,傍了一个小富婆?”古狼解释说:“傍字太难听。不瞒你们说,本人最近遭遇爱情了。”
几个人又把古狼骂了,说他学会了做秀。又喝了一会儿,话题扯到了西平的所谓色情场所。借点酒劲,吴冉提出转场,到百乐门夜总会玩玩,让古狼出血一次出个够。一直闷头喝酒的马亮说话了,“百乐门的小姐有什么意思?不是不安平淡不愿回乡的打工妹,就是为生存问题铤而走险的下岗妹和学生妹。都是些职业演员,只看钱,不看人。你们别想在那里寻找到杜十娘或者卖油郎那种版本的故事。九月菊夜总会,才有我们需要的女人。这个夜总会,小姐的主力,是那些留守女士、怨妇、弃妇。她们实际上只能算票友,去九月菊只是兴之所至,寻点刺激或者是找点平衡。这一群人当中,才有陈圆圆、柳如是、李香君和董小宛。古狼傍的那个小富婆,肯定是九月菊的常客。古狼,咱们转到九月菊吧,酒水钱、包间费归你,小姐的小费还是各出各的。你看怎么样?”扭过头看看王肖和吴冉,“不是我不想宰古狼。我们当年把诗歌做情人时,也曾有过西平诗坛四只小天鹅的名头,也曾发过苟富贵毋相忘的感慨。古狼运气好,先遇到当过文学青年的傻大款,现在又遇上了有跑车、有豪宅的小富婆,让他来次大出血,也在理。可这风月场也有风月场的禁忌,让人代付小姐的小费,会倒霉的。”这番话一出口,吓得王肖和吴冉大眼瞪小眼,酒都随冷汗排了出去。
古狼暗自叫起苦来。他倒不是害怕到九月菊再出几百元酒水钱和包间费,而是看清楚了昔日的好朋友已经堕落到何等程度后,心生怯意。当年他们刚出道时,是曾有过四只小天鹅这种美丽的名头,但当时也有评论家认为他们还只能算可能会变成小天鹅的四只丑小鸭。成熟起来的古狼,更愿意把当年他们这几个兄弟看成是丑小鸭。并不是每个丑小鸭都能变成小天鹅。他甚至意识到再和这几个朋友密切交往,已经很危险了。古狼又要了一瓶红酒,承诺改天再请大家到九月菊狂欢后,及时地脱身了。
出了黑夜酒吧,上了出租车,古狼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幸福。想着和副省长的女儿结婚后可以看得见的未来,古狼回头再看这些昔日的朋友,竟生出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愉悦感。古狼用口哨吹着《回家》的旋律,先拨了江小四的手机号码。手机已经关机了。再拨江小四住房的电话,古狼听到了占线的嘟嘟声。他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江小四赤身裸体躺在被窝里,和一个知心女朋友煲电话粥的情形,脸上不禁浮出会心的笑意。江小四这些充满现代女性感觉的爱好或者是生活方式,都向古狼展示着全新的女人魅力。梅红雨和这个女人相比,不仅仅缺少让人肃然起敬的家庭背景,而且还缺乏作为女人在某些特定时间表现出的可以让男人热血沸腾、心旷神怡的丰富性,譬如夸张的叫床声,譬如变幻无穷的、甚至是淫荡的身体语言的引逗。
他下了车,看见了连体别墅右侧三楼的一个房间里,透过窗户向黑夜散射出的非白非黄的暧昧光亮,顿时感到了颤栗般的激动和亢奋。他按了自己手机的拨号键,听到的仍是一串嘟嘟声。
等待刚刚变成焦虑,古狼看到了一个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场景,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了,江小四和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两人相偎着走进连体别墅。男人穿着风衣,风衣的领子竖着。男人还戴着墨镜。躲在一棵树后的古狼抬脚踢了一下树干,元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王、传、志。看到白纱窗帘上出现的女人的剪影,古狼骂道:“婊子!烂货!”
古狼怏快地朝小区外面走,一辆黑色的小车远远地跟着他。古狼又用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大声说道:“马亮,我是古狼。你们还在黑夜酒吧?很好。转场,转到九月菊。当然是我请客了。小富婆?见她的鬼吧。刘皇叔说得好,兄弟若手足,女人是衣服。对,换叫。巴尔扎克说,哲学家每个月还要狂欢一次呢。对,不要辜负了这好时代,不要辜负这良辰美景。”说罢,他装了手机,拦一辆出租走了。
西平越来越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开始了。
陆承伟穿着睡衣,听着电话从楼梯转下来,“你看清楚了?好。不用,用不着。”关了手机,自信地笑道:“我说他是这种人,果真如此。人首先是社会的人。性格即命运,要我说还应该加一句:环境即命运。”
齐怀仲问道:“什么好消息?”
陆承伟道:“王传志现在正在江小四的闺房里,是好消息吧?我们的大诗人吃醋了,约了三个朋友去了九月菊。这不也是好消息吗?”
低沉的乌云压迫着这座城市,这一年的第一场春雨就要降临了。梅兰收拾饭碗的时候,看见梅红雨端着脸盆,湿了手,用香皂仔细涂着右手戴金戒指的中指,心里顿时感到久旱逢甘雨般的通泰。梅红雨把金戒指慢慢取下来,用纸擦过了,放进一个小红盒子里,轻轻地叹息一声。
“好!”梅兰实在抑制不住,“早该走这一步了。你自己能想通,真好。那天陆先生没问你的工作,他是不想让你为难……”梅红雨紧接道:“你别劝我了。我知道,答应了陆承伟,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可我……我实在不愿意走这条路。他对我,对你,确实都很好。可是,我不爱他呀!”梅兰急忙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先结婚后恋爱,也不是不可以。”梅红雨叹口气道:“古狼是变心了,可我和他毕竟相爱过。也许他的选择是对的,他在陆承伟那里兼职,能挣不少钱。经济条件好了,他会有出息的,我相信。我去了,这个关系怎么处?”梅兰道:“你的心也太善了。这一断以后就是陌生人了,你管他干什么?”
梅红雨说:“他可以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我跟他断了,我又去了承伟实业,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不会背这样一个坏名声。”梅兰知道这事只能从长计议,说道:“要断就快点跟他断,免得夜长梦多。只要你离开这个古狼,妈什么都依你。今天就把这枚戒指还给他,也好一心一意找工作。陆承伟送来的钱你又不让用……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你一天没找到工作,我揪一天的心。”
梅红雨目光幽幽地看着东厢房,“昨晚史天雄呼了我。他希望我能加盟‘都得利’,当他们新成立的技术部经理。月工资一千三,工作一年后,还可以分到一定的股份。他让我今天给他回话……一千三,再加上你的生活保障金和你的工资,基本上也能维持……我只愿意花我自己挣来的钱,这样踏实。我不想做花瓶,哪怕做人民大会堂里那些好看贵重的花瓶。我准备答应他。我愿意做这份工作,跟着史天雄这种人干。”
梅兰高兴得流了眼泪,“你怎么不早给我说?我说天无绝人之路嘛。史天雄,金月兰,还有那个会说笑话的杨世光,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人,你跟着他们干,我也放心。”
这二十多天,母女俩都没心情打扫院子、整理房间。心情变好,竟是看哪儿都觉得乱,都觉得不顺眼。两人开始打扫卫生,准备用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生活。
刚把院子打扫好,陆承伟和齐怀仲拿着两个小纸箱子进来了,纸箱子里装着两个负离子发生器。齐怀仲站在门外说:“你这病,住平房需要这东西。西平这地方,平房太潮湿了,对你治病不利。”
梅红雨请两人到屋里坐,两人都支支吾吾不肯进去。
梅红雨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们还有别的事吧?”
陆承伟很难为情地搓着手,“红雨,我得先向你们做个检讨,我没有把古狼管理好,昨晚他出了点事。你看你是不是跟我们去一趟……”梅红雨担忧地说:“他,他出什么事了?”齐怀仲道:“古狼这个小伙子很能干,也有才华。刚刚完成一个材料,写得很不错。昨天,陆总决定奖励他三千块钱。没想到他……晚上就出事了。”陆承伟自责道:“他可能太压抑了吧,出国时对什么都有兴趣……我对他敲打也不够……这件事还是单独给你说吧。”
梅兰冷笑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齐怀仲嗫嚅道:“这事,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现在这社会,诱惑太多了。古狼是诗人,他请的几个朋友也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和诗人……可能又喝了不少酒……他们在九月菊夜总会……又找了几个小姐……恰好又赶上市里扫黄打非……”
梅红雨脸色变得惨白,后退一步,背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陆承伟,“你们一大早跑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梅兰道:“红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种下作的事,他能做得出来,还说不得了?”
陆承伟沉痛地说:“这种突发事件,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按说,这事应该瞒着你们才对。可能是在里面挨了打了,他才说出和你和我们公司的关系。虽然这件事对我们公司的名誉也有损害,接到派出所的通知,我们还是去了。警察认为他只是我们的兼职人员,不肯收了罚款放人……古狼是这件事的组织者,是主要打击对象,必须由家人或者单位主要领导出面,才能把人领出来。这件事要是捅到市文联,他以后就没法在那里呆下去了。不及时把他保出来,我又怕他挨打。犯这种错误的人在看守所里,挨了打也只能吃哑巴亏。罚款公司可以替他出……”梅红雨大声说:“你不用说了,我去。”说着,进屋抓起红盒子,冲出院子。
云层更低了,仿佛伸出手就能抓到一片。梅兰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喃喃自语道:“老天开眼了,现在就让他露出了狐狸尾巴。老和尚说会有贵人相助,真灵啊!”
古狼低着头,一瘸一拐跟着齐怀仲走出青羊派出所的大门。细绵的小雨伴着轻轻的风在空中飞舞了。古狼抬眼瞥一下梅红雨,头勾得更低了。梅红雨甩手打了古狼一个耳光,冰冷地说:“结束了。从今天起,你是你,我是我了。”把装着金戒指的红盒子朝地上一摔,捂着脸跑上大街。齐怀仲追两步,喊道:“梅小姐,我先送你回去——”梅红雨沿着人行道飞跑着,没有回头,披肩长发在细雨中飞舞着。
江小四的宝马车刹在陆承伟和古狼面前。
陆承伟把手搭在古狼的肩上,“振作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些日子,你到北京工作一段吧。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江小四附和道:“半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风流和才子分不开,是才子哪有不风流的?古狼,你进步了。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陆承伟看看江小四,“老齐,你带古狼去找家医院查查,需要住院就住院。”古狼呜咽道:“陆总我对不起你……”陆承伟笑着摆摆手,“你还客气什么,快去医院吧。”
齐怀仲和古狼坐上奔驰走了。江小四感叹道:“男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昨天晚上,他还说到我那里过夜呢!转眼间他就去找小姐了。你要硬说我失败了……”陆承伟道:“小四,你已经赢了。昨晚你也没有独守空房。”
江小四吃惊地看着陆承伟,“你,你怎么知道?”
陆承伟道:“上车吧,咱们应该谈谈下一步的合作。”说着先上了红色宝马,“古狼昨晚先去了银都花园。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跟你三哥说。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可以做点大事了。”
江小四把车开走了。在陆承伟看来,只要古狼离开了西平,梅红雨到承伟实业上班,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这时,史天雄在牌坊巷梅家已经等了很久了。接连呼了梅红雨三次,梅红雨都没有回话,史天雄坐不住了。一听说古狼出了这种丑事,史天雄又把这笔账记到陆承伟头上了。
史天雄看着不紧不慢下着的小雨,问道:“他们说没说去了哪个分局哪个派出所?”梅兰摇摇头,“没听说。”史天雄看看表,“不行,我得去找找。红雨要是回来了,你让她马上跟我联系。”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了院子。
梅红雨沿着大街的人行道,木然地走着,泪水和雨水交织着,滚过她苍白的脸,老二戴着墨镜,坐在一辆人力三轮车上,远远地跟着梅红雨。
史天雄走到牌坊巷口,看见梅红雨闪过巷口朝远处走着,追了过去,“红雨,红雨——你等等——”梅红雨站住了,表情僵硬地看看史天雄,“是你呀。你喊我干什么?”史天雄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刚从你家里出来,我都知道了……回家吧,别淋病了。”
梅红雨仰脸看着天,粲然一笑,“这下你们可以看我的笑话了。男人们,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愿意淋雨,你管得着吗?你们这些上等人,主角们,不就是喜欢看我们这些小人物挣扎吗?我不需要你们这些假惺惺的怜悯!”史天雄大声喊:“红雨,你冷静一点!天没塌下来。”
“是的,天没塌下来。”梅红雨重复道,“你放心,我不会跳锦江的。我和我妈还得活着,活下去。活下去,你知道吗?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活那么认真做什么?昨天,古狼还在写漂亮的诗歌,今天……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认了。闭上眼,去承伟实业当个花瓶,也不错。世界上有多少漂亮女人都在走这条路,我为什么不能走?陆承伟有钱有势,一直在追求我,跟了他有什么不好?”史天雄冲动地抓住梅红雨的肩膀,“你不能这样想!这不是实话!”梅红雨抽咽起来,“这是实话。你都看见了,除了走这条路,我有什么办法?”史天雄抖着手擦擦梅红雨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你用不着绝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陆承伟可以改变一个古狼,可他改变不了你……”梅红雨猛地扑到史天雄怀里,哭喊着:“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史天雄轻轻推开梅红雨,“咱们回家说吧。我们需要谈谈,认认真真谈谈……”梅红雨冷笑道:“谈什么?我不想回家。你害怕别人认出你?‘都得利’是金月兰的‘都得利’,我知道。我的事,不用你费心了。”说着,又朝前跑去。
史天雄追上去,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把梅红雨推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老二跳下三轮车,也拦了一辆出租车追了过去。三轮车夫站在雨地里跺脚骂道:“钱——狗日的,你没给钱。”
陆承伟在锦绣中华园家里接到老二的电话,脸色顿时青了,“你看清了没有,那个男的是不是史天雄?什么?在大街上拥抱?……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把手机猛地砸在茶几上,“我真糊涂,早应该想到呀!蠢!一个人怎么能永远演主角!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满嘴神圣正义,一肚子男盗女娼,让人恶心!怪不得他没娶金月兰,原来他早看上梅红雨了!”
齐怀仲忙小声劝道:“也许你是多心了。梅小姐今早刚刚遇到古狼的事,心里肯定很难受……遇到天雄,哭诉哭诉,也正常……天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真的不可能吗?陆承伟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几件往事。
在京密运河边捉弄了王大海之后,袁慧终于答应送给陆承伟一张照片。陆承伟从袁慧手里接过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送我两张不一样的照片?”袁慧笑道:“你想得美!你留一张,另外一张是送给你天雄哥的。让,让他留个纪念。记着,别让你姐知道了。”陆承伟感到心跳得厉害,嗫嚅着,“天雄,天雄要是不要呢?”袁慧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要?”
史天雄不但收下了照片,而且把它藏在日记本的塑料套子里面。这个举动让陆承伟难受了好几天。接着,他又发现三个人在一起时,袁慧对史天雄言听计从,却要对他指手画脚,他不服气地说:“做什么事,都是他动动嘴,你为什么只听他的话,不听我的话?”袁慧格格地笑着,“他是摇鹅毛扇子的诸葛亮,不听他的听谁的?你连胡子都没长一根,你能对付王大海?大人们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靠。你当好张飞就可以了。”
陆承伟不想只当个猛张飞。当晚,他偷偷用爸爸的刮胡子刀,开始刮胡子。开始的几天由于不得要领,每次都刮得鲜血直流。
接着,他们就去了西山,在断塔处留了一把同心锁。史天雄很自然地把钥匙装进自己的口袋里。陆承伟和袁慧当时都没有疑义。过了几天,陆承伟感到痛苦了。两个人捉鹌鹑的时候,爆发了一场战争。史天雄要把自己捉到的最漂亮的一只鹌鹑送给袁慧,陆承伟不同意,认为史天雄应该把这鹌鹑送给陆小艺。史天雄火了,“我想送给谁送给谁。这是我的权利。”陆承伟说:“同心锁的钥匙,我也有权利保管。”史天雄把钥匙取出来看看,“我是你哥,钥匙放在我这里才安全。你胆子又小,又没力气,谁要来抢,你怎么办?”陆承伟突然伸出手,把钥匙抢了过去。
两个从小没有红过脸的少年兄弟,在运河边上打了起来。两个人一声不吭打了好一会儿,都鼻青脸肿躺在那里直喘气。史天雄没想到陆承伟在钥匙问题上这么认真,也有点怕了,提议把钥匙交给袁慧保管。陆承伟同意了。如今,这些往事,在陆承伟眼里,都成了史天雄喜欢在感情上脚踩几只船的证据。
陆承伟咬牙切齿地说道:“为什么不可能?史天雄是个男人,是个懂得女人,懂得什么是好女人的男人,这就足够了。他不能用这种方式对付我。几十年了,我受够了他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齐怀仲担忧地说:“承伟,你别冲动。天雄也许误会了你对红雨的感情,你应该让他了解这一点。你们兄弟之间缺乏沟通……”
陆承伟歇斯底里地吼道:“兄弟?我没有这种兄弟!”
[1]换叫:麻将用语,借指换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