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下。香醇的红酒沿着嗓子一路下滑,最终慢慢变成苦涩的味道。
原来要假装不认识,是一件这么残忍的事。
走在夜光斑斓的街头,顾臣尧第一次牵起温曈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看到她眼里一瞬间漾出来的惊讶与欣喜。
他挑了挑眉,歪头说,恋爱中的人,不都是如此的么?
温曈重重点头,恋爱中的人的确如此,亲密的亲吻,牵手,乃至结合。可他们的第一次牵手来的这样突然,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这个男人就那样理所当然的握住她的手,略微粗糙的指尖,一定是常年画画被磨出来的。
顾臣尧很忙,比温曈能想象的更忙,但他就是有时间陪着她。即使两个人静静坐在他公寓的落地窗前晒太阳。
我没想到卢乔西这样的人也会有那样一段过去。温曈转头去看他,他的气息喷洒在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烟。
米兰的冬天真冷。
你都知道了?她靠他近了一些,肩膀碰着肩膀,笑眯眯的问他。
我不是傻子温曈,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太刻意太明显了,卢乔西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他从来没露出过这种眼神。顾臣尧摇摇头,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卢乔西和他一样,都是不会拒绝温存的人,假如谁能给他们一点温暖,他们便会要求索要更多。这些年,游戏人生,风花雪月,能看到的真心已经太少。
温曈知道,顾臣尧是个聪明人,单只是那样就能猜出个大概,聪明人不需要知道故事的全部,只要知道当下的局势即可。
他把她送到公寓楼下,抬手抚过她被冷风吹的通红的脸颊,唇角仍是带着笑,温曈发现,原来顾臣尧也爱笑,只是他从不刻意露出笑容。
你要早点休息。她轻轻的说。
我不会太晚,上去吧,这儿冷。他不会承诺她什么,就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妥协,就连说说假话哄她开心都觉得繁琐。
他那样冷静,在这场感情里时刻保持自己的立场与位置。始终记得他若无法爱上她就会抽身离开的结果。
她太过认真,反而认不清他偶尔的温柔究竟是出于本能,还是刻意为之。
公寓内一片漆黑,凭着微弱的光,温曈还是一眼就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
啪的一下,不大的客厅立刻灯火通明,她看到吉米双目放空赤脚盘坐在沙发上,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沙发上坐下静静得看着吉米,一如吉米向她哭诉的那夜。
窗外夜色微凉,时间的沙漏,总忘了带走某些人或某些事。有些回忆是为了记住,而有些回忆却是为了遗忘而存在。太想遗忘,所以反而越渐深刻,最后如一个从未醒的梦魇,时刻啃噬薄弱的意志。
很久之后,吉米才蠕动着干裂的唇,声音有些嘶哑,吐字依旧清楚。
温曈,你认识他,为什么那时你不说,你早就认识他?
温曈心疼的抱住眼前微微发抖的吉米,她知道她怕,潜意识里的没有安全感让她对任何事都产生了抵御心理。
吉米,我说或者不说,又有什么影响呢,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她的声音也同吉米的一样,低沉略带沙哑。
吉米抓住温曈的手,动作急促,Bene问我,那个已故的朋友,是不是卢乔西。
Bene自是精明,他可以装傻,却不能装糊涂,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顾臣尧都能看出来的事实,Bene没有道理看不出来。
温曈,我觉得很可怕,原来我所有的伪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觉得我对不起他,我觉得我很自私,这么久了,我只是把他当做我的避风港,可他却不怪我,这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吉米在深深的自责,向来缺乏安全感的她,总喜欢用张扬来掩饰自己的恐慌,她会害怕,所以不惜以尖锐的爪子去刺伤别人从而保全自己。这样的她,如何能不让人心疼。
吉米,Bene爱你,所以他不会在意那个人是谁。温曈试着安慰,当语言已经苍白的没有任何说服力,她才明了自己的言词有多么匮乏。
他的确不会在意,有更多的机会能让他离开吉米,可是一次都没有,从开始到现在,他从没放弃过吉米,即使她如何无理取闹,即使她只是把他当做另一个人的身影,即使她总是透过他看着记忆里那人的模样,他还是没有放弃。
有多少情,可以做到如此?
温曈还是约了Bene,在不大的意大利餐厅,优雅的小提琴曲,浓香的咖啡豆,从窗外折射进来的暖人阳光。
正值午后,尚不是就餐高峰期。温曈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远远看着Bene朝自己走来。Bene是个成熟的男子,去年自大学毕业,跟着父亲从政,事业正值上升期。在中国,这样的男人,通常被称为官二代。
他从容在她面前坐下,好看的眉眼,有欧洲男人特有的深刻。
这里的慕斯蛋糕非常有名,要不要来一个?吉米很爱吃。他笑着就要招来服务员,被温曈一把拦下。
她摇摇头,我不吃Bene,我只有一点点时间,待会儿还要去星巴克打工。我来,是为了吉米。
Bene挑了挑眉,一副了然的模样。的确,除了吉米,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交集,她与Bene只有几面之缘,吉米很少会将Bene带回公寓,也许正是吉米说的,潜意识里她只是把Bene当成她感情的慰藉品。
Bene,有关于卢乔西,那只是吉米十六岁时的故事,你完全不需要放在心上,那段往事是吉米心里的伤疤,你该知道,吉米有时太执拗,可她很善良,她并不想欺骗任何人。温曈咽了咽口水,面前的男人依旧平静,始终极有风度的微笑聆听,就好像此刻她说的这些与他毫无关联。
她又说,每个人都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所以Bene,你一定不会放弃吉米的,对不对?
她与吉米一样,都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明知若Bene会放弃也就不会等到如今,感情的深刻并不随时间决定,有些爱没有理由,也不分对错。
温曈如同一个孩子,紧张的等待Bene的回答。她怕自己的话伤到他,她怕他会觉得她很自私,明明受到伤害的是他,却反过来强求他不放弃。
但是没有办法,吉米从不会认真的表达自己的感情,她张扬,她肆意,她冷漠。但都不是她。
她只是怕了。
4
温曈比Bene早些走出餐厅。她蓦然发现其实自己还不懂爱,真正的爱不需要承诺,因为相守本已成为一种习惯,而能说出口的承诺都不算承诺。
Bene说从他第一眼看到那个瘦小的中国女孩蹲在米兰人潮涌动的街头无助哭泣的时候,他就没有想过放弃两字,牵了手,就绝不再放。哪怕她心里有别人的影子,哪怕她有那么多的畏惧,哪怕她从来都带着面具示人。
是了,爱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承诺,不需要甜言蜜语,两个人手牵手,是比什么都浪漫的真实。
见到苏青着实令温曈有些意外。她记得今天不是苏青的当班日,那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必定另有原因。
只不过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苏青见到她时立刻拉住她的手往外拖。她忍不住皱起眉心,苏青一向优雅,怎么看都不像会做出这种举动。
苏青,究竟怎么了?温曈被弄的有些莫名其妙,阳光下苏青漂亮的脸蛋略微发白。
温曈,昨晚的那个女孩儿,吉米,和卢乔西是什么关系?苏青的语气莫名带上指责,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恋人。温曈并不打算隐瞒,补充道,曾经的恋人。
苏青一瞬间半眯了眸子唇角抖了抖,忽的讽刺一笑,温曈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爱上了卢乔西。
温曈,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卢乔西会看上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可是他们的确曾经在一起,我没有理由骗你。温曈终究不忍看她,每一个被感情伤害的女子都值得同情,包括曾经的自己。
苏青不再说话,她选择沉默。吉米和卢乔西的过去,是既定的事实,就算已成过去,也无法磨灭。想要否定只是欺骗自己罢了,苏青这样聪明的人,绝不会为此欺骗自己。她的来意很简单,就是要知道吉米与卢乔西的关系。没有谁会感觉不到昨晚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女人的第六感向来十分灵敏,特别是当涉及到自己中意的男人时。
温曈忽然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在悲情所困。那么多人,无论男女,无论国籍,无论老少,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顾臣尧出现在电视里时她正抱着泡面窝在公寓的沙发上。俊朗的男子,一丝不苟的着装,嘴里的泡面没有咽下,视线却停顿在屏幕上。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考量过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一意孤行的爱,反而会让两人皆疲惫不堪。
他似乎格外精神,笑容里多了一分阳光。他揽着身边的女子流畅的用意大利语回答记者的问题,他看上去很幸福,至少一定十分快乐。因为这样的笑,在她面前从未有过。
手里的叉子晃荡一下掉进碗里,滚烫的汤水溅在她的手背上。
电视屏幕上的男人,是她的顾臣尧,可是是陌生的顾臣尧。她不认识了。太天真,太幼稚,穷追不舍,却忘了回头看看他们是否适合。
她蓦地发现,她爱上的男人是王子,而她却不是公主。
没有和顾臣尧在一起之前,等待对于温曈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就像过去几年,就像是生活方式那样简单自然。但在米兰寒冷的夜里蹲在冰凉的过道上等待,却异常折磨人。
温曈只披了一件毛绒大衣,整个人蜷缩在顾臣尧公寓门前。
两个小时了,楼道内依然安静如斯,静的仿佛整幢楼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见他,并不是透过电视,而是面对面的,能够与他相对。
人的满足欲永远没有尽头,她知道顾臣尧不爱她,却贪心的希望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个。或者他也可以和任何女人在一起,只要不让她知道。
身体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早已僵硬的不能动弹一下。动一下,都觉得疼。顾臣尧怎么还不回来呢,已经接近凌晨两点,却始终不见他的踪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曈逐渐闭上了眼睛,意识慢慢模糊,直觉想睡上一觉,于是脑袋一低,真的就那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天。
再睁开眼,是在医院的病房。身边有吉米,也有Bene,她很想给他们一个笑容,扯了扯唇角,最终以失败告终。
吉米握住她的手,说,温曈你不要动,你烧了两天,今天早上才退下去,还需要再住院观察两天,我已经帮你跟学校请假。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是你们送我来医院的?
吉米点头,那天我找不到你,你从不会夜不归宿的,后来我给你打电话,你说你冷,我问你在哪里,你说你在等他,等我赶到时你已经昏迷过去,所以大概你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接过那样一通电话。
她的确不记得了,并且忘得一干二净。
那么,他呢?温曈深吸口气,鼻子酸酸的,她承认她有些想念他,自从那日之后她没有再看到过他,此刻的他又在做什么?
吉米却一下红了眼圈,狠狠的撇过头去,温曈分明看到她眼睛里的雾气,反握住吉米有的手,怎么了吉米?出什么事了?
吉米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半天才开口,我认识的温曈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为了一个顾臣尧如此折腾自己,我明明记得那时在飞机上,她倔傲的眼神,哪里会是如今一脸苍白睡在病床上的人。
温曈咬着下唇,堪堪转过头,视线对上乳白色的天花板,又听到吉米说,顾臣尧前几天去了巴黎,我还没有联系上他,我给他留了言,他一回来就会知道你住院的消息。
温曈笑着摇了摇头,笑着笑着眼角就划下了眼泪,不必了吉米,他没有必要知道,我很好。
如果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能在自己身边,那么事后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她并不是那样纠缠不清不懂事的人,既然无法改变事实,不如闭口不谈,她不怪他,那时坐在冷风里等他时没有怪他,现在躺在医院药水刺鼻的病房里,她还是没有怪他。
她只是怪自己,怪自己忘了自己的角色和立场,怪自己越来越迷失自我。
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她有什么资格怨。
温曈在医院一躺就是两天,吉米几乎陪在她身侧形影不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她能依靠的只有吉米。人总在困难时才会发现自己多么脆弱,也总会在困境时才看清原来以为最重要的人并不是会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她以为顾臣尧很重要,是她绕过大半个地球追寻来的曾经,蓦然回头才发现,他只不过是她抓不住的一缕风,风怎么会停留?
再见到顾臣尧,是在温曈出院一周后的某一天。他穿着米白色毛衣,深灰色休闲裤,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徐徐发亮。温曈看着以慵懒姿态靠在树荫底下的男子,第一次如此平静。她想过顾臣尧会以何种姿态出现,如今想来,她的确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个男人,唇角的笑,灿烂夺目,惹眼迷人,却是她陌生的。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就像很久以前她曾经向往过的那样,她爱着的男人驱步向她,她以为的美好幸福,在那一刻却荡然无存。
顾臣尧,原来不是只有爱就够的,那时我忽略了太多,如今与你相对,终究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眉眼弯着,少了几分平素的冷峻,几天不见,不认得我了?
温曈皱了皱眉,你干什么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去了趟巴黎,那边有个学术交流会,太匆忙,所以都没来得及告诉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回来。
顾臣尧笑着从口袋掏出一个黑色绒盒子,温曈并不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对她来说,如果不是她想要的,那么就算奇珍异宝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心。
盒子打开来,是一枚极小的宝蓝色碎钻发卡,星星的形状,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这是我在巴黎珠宝展上发现的,一看就觉得适合你,所以买了回来,喜欢吗?顾臣尧少有的温柔笑容,俊朗温和的脸庞,平添几许期待。
期待?那一定是她的错觉,他们之间的角色从来都不平等,至少顾臣尧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感情中给她公平。
也许是温曈的表情太过于冷淡,也或许是顾臣尧今天心情极好,他竟破天荒的点了点她的脑袋,语气微带宠溺,俯下身笑道,丫头,该不会因为我不告而别生气了?
温曈脸一红,下意识的后退,然而顾臣尧已经快她一步揽住她的肩膀,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徐徐绕进她鼻尖,熟悉的气息,是她喜欢的。
低着头,温曈动了动唇,顾臣尧,以后不要让我找不到你,至少要让我能知道你在哪里,突然一声不响的走掉,我会不知所措。
手上的力道一顿,顾臣尧漆黑的双眸微微一眯,某种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将下巴搁在她额头上,他们之间再没有比这个更亲密的动作了。
温曈,下次不会了。他把手中精致的盒子塞到她手里,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走。
去哪里?她迷茫的跟在他身后,顾臣尧总是能出其不愿意的勾起人的好奇心,就像在温曈眼里,他一直都不能也无法被看透。
顾臣尧,假如有一天,你累了,疲倦了,能否让你身边的人只剩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