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王鼎钧先生的一段话,大意说:上帝把人的童年交给父母,把青壮年交给社会国家,把老年交给人自己。
这段话颇值玩味,说:人自己的东西,即使连时光都不完全属于自己,更何况其他?时光穿过我们的身体和心灵,但究竟属于别人或别处。
我们常说“我们的……”,然而我们的东西中真正属于自己的委实太少了。
钱。一位印度人对我说:“钱当然不属于哪个人,它飞快地从人们的手里传来传去。累了到银行睡觉。”钱,人们笨拙而痛苦地把它赚到手里后,它像小鸟一样轻快地飞走,飞向学校、商店和房地产开发商手里以及股市。最痛心的是,它飞往医院收款处和官员的口袋。怎么好说钱属于自己呢?还是印度人说得对。
车。一种钢铁橡胶和油漆搞出来的扁房子。人坐在里面,隐蔽身体,眼睛透过玻璃骨碌碌地转,冷漠而茫然。车从车厂来,不知向何去,车主不过是开车的人。
房。物权法说房子的所有权为70年,还不到100年。其实此权定为一万年也没用。房子和人都经不起那么长的考验。房子属于土地,人只是居住者。
到博物馆瞧瞧吧,所有的好东西当年都是别人的,现在也是别人的。越好的东西越归别人,只有生命除外。
“上帝把……给……”这番话为比喻,说明人之所有的有限性,无限留在上帝手中。上帝之手把许多事情分摊开来,让人经受,却不归人所有。无论苦乐,无不如此。
如果执拗地算一算,到底什么归我们所有呢?
财富具有很强的“趋他性”,爱私奔。官职、荣誉也不过是公众性的产物,非哪一个人自专。在生命里我们甚至会失去更宝贵的:比如父母、比如青春,以及记忆美好瞬间的记忆力本身。
然而人并非一无所有。人能够长期拥有的,或许只是夫妻间的感情。
夫妻相处,比与父母和孩子相处的时间要长,当然比跟车、房、钱和同事相处的时间更长。
夫妻有恩爱,比对父母、子女与广大人民群众的爱更深入。也就是说,夫与妻彼此都欠着对方一笔很大的情感债务。更好听的说法是,夫与妻在对方心里都设立了一个数额很大的情感账户。
夫妻是对方的演员、对方的观众、对方的裁判、对方的教练、对方的保姆、对方的客户、对方的老板、对方的主治医、对方的加油站、对方的第一责任人;以及对方的银行、美容师和缝衣匠;对方的冤家、最差顾客和最不受欢迎的人。夫妻在一张桌子上共同吃了几十年的饭。夫妻目睹对方衰老。夫妻熟悉对方的心灵地图。夫妻共枕同眠。夫妻认得出对方的东西。夫妻知道对方能做什么事而不能做什么事。夫妻之间说了一生中最多的话语(袁世凯除外,他跟老婆闹意见,20年没说话)。夫妻一起白了少男少女头。
夫妻二人所有细枝末节所构成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上帝对每个已婚者的巨大馈赠。它不属于父母和孩子、不属于国家、只属于自己。
我们是个尊老社会,言必称父母恩德。在进入独生子女时代的近30年中,我们行必为儿女着想。夫妻呢?相濡以沫,蹀躞前行。而主流舆论忽略了夫妻相谐、相助、相信、相爱而对社会的贡献。
夫妻肩抗着家庭,家庭肩抗着社会,而社会上奔跑车水马龙,矗立高楼大厦。在这个叠罗汉式的金字塔结构中,基础并不是国家,而是家庭。一男一女,形成夫妻。社会的所有重负,无论教育、医疗、住房、最终的化解者和奉献人是夫妻们。一张张结婚照,无数张结婚照,构成了一个国家的肩膀群。这么说听来有些滑稽,但事情确乎是这样。当国家的政策最终降临并打通到夫妻这一关时,就叫做贯彻到底了。
一个家的生机在夫妻的爱和艰辛里长成。像有人把文化分出“大文化”,相伴一生的夫妻情分属于“大爱情”。开过花、经过霜,五味俱全,而非单一的汉堡比萨味。对夫妻来说,当父母远逝、儿女远行之际,属于他们自己的只有多年的情感记忆。往事如天边的云彩,与人遥遥相望。
套用文前句式,或可这样表达:“上帝把亲吻交给青年,把争吵交给中年,把恩爱交给老年。”
或许要过很多年之后,人们才领悟:夫妻间给予对方无论多大的帮助,都是此生值得做出的事情,不会后悔。那时候,酸甜苦辣融合一体。爱由爱始,恩自恩终,就像吃下的粮食变成身子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