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拳击比赛时,把注意力移向自己,会发现我们如此之快地恨上比赛双方中的一个人,当他被打的时候,有莫名的快意。确认这一点,表明还没有发现自己当时的情态。
观看这类比赛,观者几乎没有中立态度。即使刚打开电视机,对选手名字尚不熟悉,只从拳套上模糊地分别出红方黑方,好恶已经占据一方。
这种好恶跟是非无关,跟道德当然也无关,是潜意识领域的事情。两人赤膊上阵,打来打去,并不是出于伸张正义。跟拳法也无太大关系,一般观众并不懂拳,也许懂拳的人反倒不去好恶哪一方了。
有人说,我们并不是“恨”一方,而在期待另一方的赢。是赢,但这种赢是在人的视觉领域内把一方打得头破血流而告胜利的。而这种胜利——从观众的情绪可以看出,是极为快意的。观众脸上的满足与观看健美操的人的满足绝不一样。
我无意指出人性中的恶,只是说我们的好恶常常是靠不住的。人最容易被煽动起来的情绪就是“恨”。
在大街上观人打架,被“恨”的一方多是理亏者、施暴力者、无视公德者。这种判断是经过一段观察并与他人交流之后才得出的。还说明,在打架者打架之前,一种公理的认识就在观者的脑里存在,否则无法判断是非。
前面说过了,拳赛并无是非,人在意识中仍然依附一方,而敌视另一方。我觉得“敌视”这个词在这里用得很准确。在羽毛球或游泳比赛中,拥护哪一方都谈不上对另一方的敌视。而拳赛则不然。为什么?拳击虽说是比赛,但在大众眼里就是殴击,它明确地带有攻击色彩。从社会心理学来说,它能清晰地表达一个人道受打击、给予还击这样原始的冲动。在常识中,两个仇家不会以羽毛球单打来一解夙怨,更不能以游泳的方式雪耻。人一出拳,就意味着仇恨。虽然运用到比赛上是一种体育项目,但在人们的心理当中,却带来冲动。
萨特也许说得对,人不断地寻找自己的敌人。如果从潜意识上面去理解,从人类古老的生存竞争的基因中理解,这么说没有错。而仇恨的盲目性,说的是人有时往往毫无动机地仇恨。在教育、秩序以及法制的教化下,人在表面上大都彬彬有礼,但内心的原始基因中仍有所谓“无缘无故的恨”。因此,前面说,人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特别是带有敌意的判断时,用意即在此。荧屏出现两个捉对厮打的汉子,柳腿披挂或塞上孤狼之类,尚未看清,就为其中一位打晕仆地叫好,说明我们常常是盲从的。
仇恨为什么容易被煽动呢?它是人的情感中最低级的一种,它最容易和其他人响应一道——人与人同气相求是很难的,而仇恨容易使人走到一起来,它常常在一种口号之下贴上堂皇的标志,它的出现与隐慝都与理智没什么关系。人的仇恨机制是极其脆弱的,大众在生活中的所有不适都可能以仇恨的方式宣泄。有时,恨的表达甚至会显得高尚。换句话说,人在泄恨的时候,心里会享受到类似高尚那么一种激情,这在极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以及球场骚乱中都能表现出来。
有一位修身的人向高僧请教:
“我什么都好,就是爱发脾气。”
高僧说:“是吗?请你发一下给我看。”
这人笑了,说:“现在发不了。”
高僧问:“什么时候才发呢?”
“生气的时候发。”
“你什么时候生气?”高僧又问。
请教的入迷惘了,什么时候发脾气?他答不上来。
高僧说:“我让你立刻拿出来的东西你拿不出来,证明你身上没有。既然没有,你何必执著于它,为它所苦呢?”
人如果不能常常施爱,减恨也是善举,可得心智清明。原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别让它追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