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的脚从踏上故乡的土地开始,内心就开始斗争。游子惆怅的是老家变了模样,少小的景物早已遁迹。当熟悉的景物消失之后,被埋葬的还有自己的童年。
所有的游子都不允许自己童年的景象有丝毫变化,连旧曰的对联最好都在春风里残扬。万事变迁令游子生恼,因为他被模糊了来路,相当于一个没出处的人。游子在异乡,是被引用、被注释的一句话,而他觉得,自己永远是站在字典里的一个字,字典就是故乡。如今字典被拆了,变成超市高楼,游子回乡要到哪儿站着呢?
而老家如果知道游子的心理活动,将讥笑游子——你白发染鬓,你乡音已改,你变化,凭什么不许我变呢?
不错,当你指责对方变得太快时,对方可能正怨你变得更快。时间的刀,没看人磨过,却刷刷割掉了岁月的痕迹。不光街道,还有相貌、旧日柳树,更不用说大门上的对联了。
跟游子比,老家越变越年轻(至少打扮得年轻),而游子越来越老。30多年前,我几乎认识老家在钢铁大街上行走的所有人,我在这条大街上学下学走了3年。当时钢铁大街的人分为两类:他们,以及他们之哥之姐之爸之妈。比如,臭虫(外号)的大哥是猪头、二哥豆腐、大姐一枝花、二姐小白鞋,都是外号,他们的真名除了自己家里人无人知晓。臭虫他爸——党校职员,他妈——三浴池卖票的。依此类推,我几乎认识所有人,他们也认识我。我们的青少年依附在一个封闭的网状社会里,是熟人社会,一切人都有外号。而今天,我趋步钢铁大街——它好像短了——走八圈儿也没遇到一个认识的人甚至似曾相识的人。人都没外号了。我觉得老家的大街上漫步一些外星人,相貌服饰做派与我心目中的老家了无关系。臭虫、一枝花、猪头、烂樱桃、小金龙、琉璃猴以及他们的兄弟姊妹父母大人都上哪里去了呢?所气馁的,是我在老家成为异己。
我仔仔细细看新建的道路楼房、商铺牌匾,想它们跟长沙、公主岭、保定、鄂尔多斯有什么区别吗?没区别。只是大街上的人的口音不同。如今各地的电视节目一样、街市一样、人们穿戴一样,每一个城镇都像显微镜下的细菌那样相似。我老家之谓老家的证据是,红山还在,羞涩地偏于一隅,而南山被建设得已经不像样子了。这一切统称发展。
未见风吹,杏花瓣从盟公署矮墙内纷纷落地的时光,是我的童年。到汽车站花坛捉蜜蜂,戴柳条做的帽子逛商店都是永不再来的时光。世卫组织报告,蜜蜂受杀虫剂影响已大规模减少,我老家的盟公署和柳树也没影了。返乡的游子成为回忆工作者,回家的日子成了对回忆能力的考试。
每一次考试都失败了,我的记忆力在GDP面前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