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牛的极致:幽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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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吹牛的极致

在我所佩服的吹牛家中首推德国的米希豪森。他是一位男爵,生于1720年,在俄国军队服役时,曾和土耳其人打过仗。

吹牛应该算一项事业。人类产生了语言,特别是将语言运用于社会交往之后,吹牛这件事就很难避免了。用令人吃惊的描述把自己的能力与经历渲染到离奇、怪诞甚至于悲壮的程度,叫做“吹”。而所吹之事远离实际情形,便是“牛”了。吹牛令人厌恶。因为吹牛本身是对别人常识或智力的一种怀疑。吹牛者过于尊重自己之时,就轻慢了别人。但把牛吹得令人欣喜的人,就可以尊之为家。米希豪森正在此列。

下面是米男爵的几吹。

他去打猎,在森林中发现一只毛皮绚丽的狐狸。用枪打可惜,老米退下子弹,将缝衣针按入枪膛,只一枪就把该狐狸的长尾钉在树上。他从容下马,取鞭子抽狐狸。狐狸无计脱身又忍受不了疼痛,竟从皮囊里飞跑而出。“就这样,我得到了一张完整的狐狸皮筒子”。他自负地说。

猎人们听到此招,无疑都要惭愧。

另一次,他和土耳其人作战时,连人带马陷入泥塘,而且越陷越深。老米在绝望之中,生出智谋。他用腿夹紧马肚子,然后扯住自己头发,一使劲,连人带马拔出泥塘。这是名副其实的“自拔”。

鲁迅先生说过有人拽着自己的头发企图离开地球,也许典出于此。

还有一次,他被恶狼所迫,面对血盆大口,毅然将手伸进狼嘴,揪其肚肠一甩,像甩面口袋一样,使狼翻了一个个儿。狼的外皮变成了狼的内瓤,就没法咬人了。

关于狼,米希豪森还吹过一牛。说他驾着马车正在驰骋,一只狼趁他不注意吞下了辕马的后半身。观者惊异于马腿奔于前、狼腿疾驰于后的奇观。当然米先生有办法应付这种局面,他用鞭子抽狼,狼吞掉辕马之后,就成了驾车的辕马,让全城的人都开了眼界。

再一次,米先生偶遇疯狼,逃窜时扔掉身上的大衣,疯狼咬住大衣不放。第二天,放在衣橱里的大衣疯了,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老米拔枪连射之后,大衣仆地不起。

老米在森林里见到一头世上最美丽的梅花鹿,举枪便射,奈何无弹。他把吃剩的樱桃核压入射击,然而鹿已逃遁。第二天,米男爵发现一只头上长出一颗樱桃树的鹿,正在悠闲地吃草,而树上的樱桃鲜红充盈。原来樱桃核射入其头,已开花结果。老米射杀此鹿,点起篝火,一边啖烤肉,一边吃樱桃。“这种美味是你们永远也享受不到的。”老米对听他吹牛的人说。

如此等等,还有许多。

如果不从创作上考察,吹牛是什么状态呢?

吹牛是为了提升自己尊严的一种精神历险。吹牛者多数精神健全,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吹起来就大义凛然了——豁出去,吹!顶多“去留肝胆两昆仑”。

男人不见得敢说自己没吹牛的经历。即使谨慎如财务科长,庄重似纪委书记,在适当的场合也不妨一吹。一个科长虽然不敢当着省长的面吹自己善于抓经济,但到了乡长的火炕上,就敢说自己常坐桑塔纳。现时的男人不论多么卑微,内心中对于英雄的崇拜都不致泯灭,这是童年积淀使然。穿开裆裤的黄口小儿,能把一根破秫秸舞得左右生风,由此幻想杀退五千胡兵。这叫豪迈,也叫志气。若成人之后终于无敌可退,便免不了以其他方式塑造自我,而吹牛是简便的一招。

米希豪森男爵的吹牛不幸(或日幸运地)冲破了想象力界限,由吹牛而进入艺术之境。大家都不介意其真,而审视其美。因为是艺术,大家都原谅了老米的不诚实。在德语中,米希豪森成了吹牛大王的同义词,然而大人孩子仍然陶醉于他那无法无天的谎言中。

低俗的吹牛人只在吹自己,高级的吹牛家则能给人带来愉悦。一般说,吹牛的主要技法是夸张,而夸张又是小说、诗歌和戏剧创作的主要手段,虽然理论上并不叫吹牛。

相声大师马三立先生说“我”的一次唱戏经历:坐票卖净了,卖趴票(趴在地上听戏,抽空抬头叫一声好),然后卖挂票。把观众用滑轮吊到墙上,连绳子带钉子多收两毛四分钱。即便荒诞如此,马先生仍冷峻地、无情地把这一幽默效果推向极端。

加拿大的幽默家里柯卡,是美洲大陆继马克·吐温之后最杰出的喜剧大师。他说在一次令人捧腹大笑的演说中,一人上台抢过话筒,说有人乐得心脏病发作,请医生伸手一救。里柯卡继续讲,人们越发大笑,接着有人上台,问殡仪馆老是否在场,观众笑死了一位。吾乡有人吹牛:天冷时撒尿,冻成晶莹的抛物线。因此,要边尿边用小棍敲打。外国有人吹楼高:女婴从楼上坠下,落地已成老妪。

同样采用夸张的手法,不吹自己,贬斥他人,叫做讽刺,也可称“反吹牛”。宋话本中,说一个财主吝啬,他在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肚里刮油。最绝的是,为了省钱,他不娶妻,唯期望在梦中与鬼魅性交。

在性问题上仍然坚持抠门儿又不放过实惠,这已令人无话可说了。

说吹牛是一种将气球愈吹愈大,既愕然其膨胀,又担心下一刻爆炸的惊喜;而讽刺是断然一剑,挑出其肚肠示众的淋漓。一个无理,另一个无情。

女人大多离吹牛较远。女人虽然虚荣,但都不取吹牛一道抬高自己。她们缜密,她们精明。如同男人喜欢吹牛一样,女人更倾向于欺骗。欺骗也同吹牛一样,是蔽入耳目的伎俩,但平易得多,没有不攻自破的危险。当男人在语言的沙场上如堂·吉诃德般冲出很远时,女人总是离大本营很近,而且堵死有可能露馅的每一条小路,然后心平气和地对每个人笑笑。